再者,裤腿也只能卷到膝盖之上少许,再卷也难。大腿若陷在淤泥中,人是无法行走的,别说干活,还很危险。或曰,洪水来了哪管你淹到大腿、小腿?没错。但洪水能冲走巨石,却冲不掉腿毛,阻力小嘛。如果大禹成天大腿陷在淤泥里,也治不了水。 上古人更懂这个道理。《易·夬》:“臀无肤,其行次且(趑趄)。”这里的“肤”指肌肉,趑趄就是行走困难。这个“行”,已不是现代人逛街、散步的概念。毛泽东时代,生产队派工,妇女抢着找腿肉鼓鼓的男性做搭档,这样的男劳力拉犁,扶犁的就轻松了;背后窃议其屁股都是四棱的。不用教,也苏醒了生活中的审美意识。--道理是一样的。 因此,成玄英将“股无胈”、“腓无胈”分疏为大腿没有白肉、小腿肚子没有肉;除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实例),望文生训,在事理也上不能成立。 我注意到,现在的中学、高校古文教材也深为成疏引起的歧义困扰,搅成一团浆糊。成疏中压在庄子身上的千年“小山”能否搬掉?祈盼天下大方之家有以教我。 或曰,三位的解释各异,似并不“害义”。吾曰,非也;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此处或无义理之显碍,实乃侥幸。不识古人修辞文法,又以阐述传统思想学术为业者,必生大谬。--仅举一例。 写此文,又看了易中天的相关视频与文字,重睹其探幽发微、亦庄亦谐的风采,口才是一流的。如照录讲坛口语,有失厚道,请看其后来的书面语: 【何况杨朱不但说过‘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还说过‘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而且这两句话是连在一起的,全文是‘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什么意思呢?就是说,牺牲个人来满足社会(损一毫利天下),不对;牺牲社会来满足个人(悉天下奉一身),也不对。社会和个人是对等的,谁也不能损害谁。只有个人和社会都不受损,都不牺牲,才是‘天下大治’。这就是杨朱思想的完整表达。这样的思想,怎么能叫‘极端自私’? 更何况当时的情况,不但是要求小民们牺牲个人(损一毫),而且牺牲个人的结果,竟不过是牺牲整个社会(悉天下)来满足另一些个人(奉一身),这才叫‘极端自私’!问题是,这种极端自私的行为,却又是打着‘大公无私’(利天下)的旗号来进行的。因此,为了矫枉,只好过正,即为了否定‘悉天下奉一身’,只好连‘损一毫利天下’也一并否定。也就是说,你想‘损人利己’吗?对不起,我‘一毛不拔’! 看来,杨朱的思想是被曲解了,杨朱本人也被妖魔化了。这也并不奇怪。思想的传播有一个规律,就是‘简单化’。因为只有简单化,也就是说,只有把深刻的思想变成通晓明白、简单明了、一听就懂、琅琅上口的短语和口号,才能得到最广泛的传播。这可是有风险的。由于语言的多义性和理解的多样性,这些简单的说法很容易被曲解。如果这种‘简单化’的工作还是由论敌、对手或者不怀好意的人来做,就很有可能被‘妖魔化’,比如共产主义就曾经被妖魔化为‘共产共妻’。杨朱思想的命运,也大约如此。‘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的观点,如果被删去后半句,就已是片面,已是歪曲;如果再被简单化为‘一毛不拔’,那么,想不被妖魔化,都不可能。明白了这一点,我们才能理解孟孙阳的那句话:你们是不懂先生的良苦用心啊(子不达夫子之心)!】(14) 引这么长的原文,乃避免简单化,也不能妖魔化。看来,易老师因急于发挥和宣泄,恐怕不是“达夫子之心”的问题,恕我孤陋直言,以中文系的博导,实有古文还没过关之嫌。 《列子》是伪托之作,中古至近代有几十条论证,为学界公论。但《汉书·艺文志》已载有“列子”八篇。后来的《列子》掺进了魏晋人的许多观念,而思想是真的,也确实与杨朱有连续性;实乃相似的时代中,人性之共鸣。一如鲁迅之共鸣于魏晋。杨朱的核心思想在《孟子》、《韩非子》、《吕氏春秋》等先秦典籍中都有反映,无疑是古人留下的宝贵遗产。 句式上,“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是典型的“对文”。上句每个语义单位,都与下句相反;形成最大的思想张力。“损”对“悉”;减少一根细毛,言失之微也,尽有天下万物,言得之巨也(“损一毫”对“悉天下”)。“利天下”对“奉一身”,前者极言利他之小,后者极言尊我之大。“不与”对“不取”,就不用说了。 义理上,这是一种价值理性的经典表述。杨朱极言不以“一毫利天下”,就因为“利天下”的标准和过程,全被统治者代表了(古人没有标点符号,全靠词语关系表达)。谁会说不是为了“利天下”? 而害天下的结果比比皆是。他是看透了,骨子里有着对人性能全善全能的根本不信(这种觉醒,各民族的历史上都有,只有基督教文明演化出了民主制度)。“一毫”代表我的主权边界,今谓之人权。自主权利都不能确立,怎么能确定“利天下”的标准?这是盈城盈野的生命换来的人性彻悟!杨朱的思想当时之所以“盈天下”,就在于道出了普遍的心声,而拥护者,自会产生同声相应互助的温暖,否则,杨朱也不会发出“则天下治矣”的逻辑展望。用今天的话,是从否定的角度,提出了社会统治合法性的大问题。仿佛是个“大拒绝阵线”。这种思想和西人几百年前“无代表,不纳税”是相通的。与今天国人多不愿捐款给慈善机构,却愿在自发亲为的善行中体会人性由衷的欣慰,也是相通的。西方中世纪的新教运动,就是要把对上帝的阐述权从教会手中讨回来。不承认教会能垄断上帝的声音,赎罪、进天堂靠自己以现世行为来做选民,买教会的“赎罪券”消不了罪业,更助长了颁售者的腐败。这样,是非、善恶的标准就由外在的权威,转向了内心的理性。--都有个人价值理性觉醒的共通之处。 有史以来,凡人性大彻大悟的东西,都不是工具理性。我注意到,易中天在讲述中,对孔子这么伟大的思想家,在他那个时代却到处碰壁。表现出由衷的困惑。--哎,这就对上了。 易中天将“损、悉”皆释为“牺牲”(且不论“牺牲”一词古今之异);则“一身”必释为他人;“不取”只能释为(观念上)不可取。在古文言训诂上有佐证吗?“为了矫枉,只好过正,也就是说,你想‘损人利己’吗?对不起,我‘一毛不拔’!”这是典型的易氏语言,成了欲擒故纵的谋略。矫枉过正,乃经典的工具理性逻辑,其边界是利害权衡。无论统治者、老百姓都一样。对此,鲁迅有过黑屋子里开窗与拆屋顶的著名妙喻。--此为易老师的内心投射,还是杨朱的思想?易老师是否由“声训”的知识,从“悉”联想到“牺”、“牺牲”,再从理路上自圆其说详加发挥?望文“猜”义想当然?而义理上,真是把杨朱说成自己理解的浅人了。至于儒家是否如易老师说是个“大忽悠”,杨朱怎么就“人间蒸发”了。限于题目,不作深论。 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的区别,前者缘于人性的本然;后者是对本然人性中短视倾向的否定,是拒绝和坚守上超越眼前利益的理性自觉,故谓之文明,谓之价值观。 关键在“不取”两字。它是一种反人性本然的文明自觉。 曹慕樊先生,号迟庵(1912~1993)认为“吉祥止止”(《人间世》)。“唯止能止众止”(《德充符》)。按唯止的止,指心王。众止的止,当指七识(借佛家名相)。止就不能游,为什么又强调“止”呢?按止是止“外驰”,外驰既息,即是“无事”,“无事而生定”(《大宗师》)。然后能不系如虚舟,无心如飘瓦,是乃能游。(《乐山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4期) “唯止”,当然是内心的绝对命令(康德);中国传统谓之“心王”。就是一种反人性本然的文明自觉。同样,“不取”也是价值理性的绝然认定,即“心王”所定。天下的利益放在面前,因其不义、因其无明,眼珠不为所转。指望杨朱一边愤愤,一边流口水,也来个“和尚摸得,我摸不得?”--谢谢了吧。 中西求知、践行的原型都是相通的,源于人性。后来的路径、习性不一,环境遭遇的交互作用使然。--“性相近,习相远。” 一种文明、价值观的确立,必有所不取,有所不与;有所大取,有所大与。二者息息相联,缺一必伪。故世代有自愿吃草挤奶的老牛、艰难负轭的老马,正缘于心怀大取,故有绝然的大与。文天祥忠于皇帝吗?为什么皇帝都来劝他投降,他毅然拒绝呢?鲁迅那么反孔,何以又极为推崇“中国的脊梁”?这些中国人的义理,居庙堂之高,处江湖之远,生生不息。盛赞世界文明中,仅中华文明一脉至今的易中天,其慧心被什么遮蔽了呢? 人类的文明,自古及今,皆由价值理性的感染力而传播光亮。文明,就是把看到的光亮印刻在心里,践行为人生、社会的准则。貌似的文明,史谓之昏暗,今谓之“浆糊”。故有千奇百怪之让人瞠目结舌;丧尽天良之令人触目惊心;却都涂着一层堂皇的“浆糊”。层层叠叠的“套话”,就是叠叠层层的“浆糊”。 学术萝卜固然好,某些时候受用赛人参,此,时也。但空心也不行,此,质也。萝卜空心要做大,其熏心乎?这种自喻,用来对内规避学术的严谨,挂靠传媒;对外依托学问的高贵,启蒙大众。--太聪明。(15)中国传统称小孩聪明,是赞许;道青年人聪明,是能力的肯定,若言耳顺之年者聪明,该怎么理解?教育学上“一杯水”与“一桶水”的原理,“浅出”后于“深入”亦难于“深入”的规律,不是顶个萝卜筐能回避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