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燕在《金传》中还提到了圣叹与王斫山之间的一件事: 平生与王斫山交最善,斫山固侠者流,一日以三千金与先生曰:“君以此权(养)子母,母后仍归我,予则为君助灯火可乎?”先生应诺。甫越月,已挥霍殆尽,乃语斫山曰:“此物在君家,适增守财奴名,吾已为君遣之矣。”斫山一笑置之。 廖燕举这件事要印证金圣叹和王斫山共有的“倜傥高奇”,不拘小节,从这件事见出的是一种正面的人格特征。而归庄《诛邪鬼》却对此事别有渲染,使之成为金圣叹诸多邪淫行为之一:“有富人素与交好,乙酉之乱,以三千金托之,相与密谋藏之,其人既去,则尽发而用之,事定来索,佯为疑怪,略无惭色。”[20]归庄和廖燕都写到此事,表明斫山和圣叹之间的馈赠关系确实存在。而同一件事从不同角度、采用不同的写法,会产生不同的褒贬效果:归庄为了渲染金圣叹之淫邪,他故意略去“富人”情性与名姓,只说他们之间是一般朋友,那么这件事就成了对别人钱财的蓄意侵吞。而廖燕特意指出,这个给予三千金馈赠的朋友就是早年挚友王斫山,并强调“斫山固侠者流”,是可以与朋友分享钱财的豪侠之士。斫山在金批《西厢》的评语中被多次提及,著名的三十三“不亦乐乎”事,就是斫山与圣叹早年在雨夜寂寥中说笑逗趣的纪录[21]。因为斫山“侠者”身份,则三千金的馈赠、被挥霍、圣叹所发表高论,还有斫山的“一笑置之”,均成为人物豪爽性情之写照。在《金传》中,廖燕似乎要以此事表明金为人之放旷和不拘常情[22]。 在“常情”和“过情”之间,廖燕尤其推崇人的“过情”之行,以为这正是“名士风范”:“名士者,恒多为过情之行者也。使复以常情测之,其不为古人所欺者鲜矣,又何贵而论世也!”[23]他在议论中极力表彰晋代名士王戎以及唐代诗人孟浩然的“过情”行为。那么金圣叹与王斫山都是被作为“过情”之名士而加以表彰的,而“过情”也是廖燕自己的人格特征。有一个值得注意的事实就是,廖燕作为布衣贫困之士,在他的一生中曾屡屡接受友人的救助和馈赠,每次都是乐于领受,并感激涕零。如周象九资助廖燕刊刻诗文,又在他远游苏州之际接济家用,他致信友人,说他帮助自己完成了平生最大心愿,又说:“舍下屡承周急,阖室戴德……”[24]有一次还致信儿子,询问友人提供的十石仓米有没有到家[25]。下面是一封写给友人范雪村的信:“昨得小儿殇信,抱痛不可言,兼家中早租无收,一家绝望,尤为狼狈。坎坷之人所遇吉事,皆变为凶,况灾眚并集耶?燕以贫故,屡累知交,今复遇此,不得不再以八口仰累,月余燕即归矣。惟仁兄云天高谊,必不肯作越人肥瘠视也。方寸已乱,不知所为。千里垦急,泪随墨堕,幸垂哀察。”[26] 恳请友人借贷与帮助,在古人为常事,而在今人研究中常有意回避。所以当黄仁宇《万历十五年》特意指出李卓吾求人前来探望他时“舟中多带柴米”,读者莫不感到突兀。实际上历史人物之遭遇困窘并表现出的凡俗无奈的一面,属于历史真实,陶渊明、杜甫莫不如此[27]。廖燕特意写金圣叹受人馈赠,坦然受之,是否意在为自己的生平颇感愧疚无奈的事情寻找先例,庶几可使内心获得些许安宁? 三、讲学与评书《金传》就金圣叹文化功业特意提到讲学和评书,后者尤其给金圣叹带来不朽声誉。先说讲学。《金传》云:“时有以讲学闻者,先生辄起而排之,于所居贯华堂设高座召徒讲经,经名《圣自觉三昧》,稿本自携自阅,秘不示人。”金圣叹“讲经”一事相对于他的“评点”工作并不重要,所以在以往资料中没有记载。归庄所谓“诱美少年为生徒”也只能与招徒讲经相关,那么金圣叹在有了名气之后“招徒讲经”大概也确有其事。对于市井间“讲学”活动,廖燕有自己看法。《自题四子书私谈》云: 燕说《四子书》而称自谈者何?盖将避讲学之名也。讲学必讲圣贤之所以然。世之讲学,类皆窃宋儒唾余而掩有之,则是讲程朱之学,非讲孔子之学矣,燕则何敢。呜呼!自孔子殁至于今,学之不讲盖已二千二百四十余年矣。今欲揭日月于中天,使圣人之学复明于世,舍孔子其谁与归?然燕以为遵孔子,而世则以为背程朱,燕将奈之何哉?故讳其名曰“私谈”,或以为闲谈而置之耶?(《全集》第102页) 《四子书》即《四书》,是明清科举考试必读书,八股文的题目主要从《四书》中来。那么市井间讲学大概皆以朱子《四书集注》为主要内容,这些主要为程朱学说。廖燕以为程朱之学非孔子之学,亦非学术之正统。持此论者晚明以来大有人在,非廖燕独创。归庄《叙过》一文记述浙江一位以讲学自任的潘用微,曾著《著道录》,以为“周、程、张、朱、象山、阳明学皆杂佛老,无一真儒。”而自己所讲之学“乃孔、孟正脉”。归庄服膺其学术,拜为老师,但不久就发现其“徒呈笔端,全无实学;平日言动,多违于礼”,属于“大言欺人”的“狂妄”之徒[28]。可见在明清易代之际,围绕着国家科举指定书目的传授问题出现了较大争议,争议的焦点是墨守程朱还是回到孔子?像归庄一类的学人都进退两难,陷入很深的矛盾之中。廖燕显然属于反思批判一派,从《全集》卷二的众多论辩文可见,他对朱注《论语》、《大学》均有所辨析,虽然篇幅短小不成体系,但具体观点上还是很有说服力,“甚矣,晦庵之陋也”[29],每一种论辩都指向程朱之学。他的态度从大的历史背景看实则延续了阳明心学的态度。那么不难理解,《金传》中金圣叹对讲学“起而排之”正是廖燕的态度。而廖燕反对讲学并不是反对一切形式的讲学,他只反对讲程朱之学,而主张讲孔子之学。可以想见,金圣叹于贯华堂“招徒讲经”所讲之经,已非科举学术。所显示的名称为《圣自觉三昧》,“圣”只有孔子当之,那么所讲内容,就无非是对于孔子学术的自我领会。《圣自觉三昧》不见载于今人整理出版的《金圣叹文集》;《文集》中甚至找不到有关孔子和《论语》的专文,那么是不是廖燕杜撰了这个题目也未可知。《金传》说圣叹对流俗讲学者“起而排之”,而主讲圣人之学,似乎又在刻意塑造自己的同道者。 再说评书。《金传》结尾有相当于“赞语”的“曲江廖燕曰”一段,主要评述了金圣叹点评才子书的功绩,可谓抓住了金圣叹生平之重点: 予读先生所评诸书,领异标新,迥出意表,觉作者千百年来至此始开生面。呜呼!何其贤哉。虽惟惨祸,而非其罪,君子伤之。而说者谓文章妙秘,即天地妙秘,一旦发泄无余,不无犯鬼神所忌,则先生之祸,其亦有以致之欤?然画龙点睛,金针随度,使天下后学悉悟作文用笔墨法者,先生之力也,又乌可少乎哉! 廖燕一生最服膺先生评书成就:“每读所评诸书,辄使人不敢轻言读书二字。”[30]廖燕有《评文说》专论文章评点,认为对文章的选评从孔子删述六经时即以开始,可谓历史悠久。廖燕特别注意到文章评选工作的创造性特征:“非徒取他人之文而选刻之也,盖将以见吾手眼于天下也。以吾之手眼,定他人之文章,而妍媸立见,非评不为功。故文章之妙,作者不能言而吾代言之,使此文更开生面,他日人读此文咸叹其妙,而不知评者之功之至此也。”[31]从《儒林外史》的有关描述看见,明清时代批书刻书多为商业活动,其独有的文化创造价值往往会被商业目的所淹没,归庄即把金圣叹的小说戏剧评点看作诲盗诲淫。正是基于对金圣叹的崇敬,使廖燕最先对金圣叹文章点评功绩作了真挚总结。他以为评点者创造性点评可以使文章别开生面,焕发全新的意义,使读者对文章神理有深切领会;对于后学者而言,则通过卓越的批点悉数领会笔墨之法,“金针尽度”,便不难巧绘鸳鸯,创作出天下之妙文。 四、结语 那么应如何评价这篇夹杂着廖燕成分的《金圣叹先生传》呢?我们以为,虽然不可避免地夹杂了廖燕的个人因素,但传文中所提供的金圣叹的形象气质,与他在文学评点中所显示精神高度一致。其所以能够如此,原因有二:一是廖、金二人共有的“晚明”精神气质。“晚明”不仅标示一个时代,它还是“五四”时期林语堂、周作人等对李贽为代表的具有反传统特征的思想倾向的概括。从廖燕生平和思想看,他气质中的“晚明”特征十分明显。而金圣叹《水浒》评点中对“及时雨”宋江之“权诈”特征的揭示,实出于“晚明”的特有视界。没有李贽所谓《六经》、《语》《孟》“假人之渊薮”(《童心说》)的思想,恐怕宋江至今还是“忠义”之典范,而不可能被怀疑为“权诈”之人。以“晚明”思想为底色,金圣叹为人行事中那种狂放不羁、卓尔不群的特征无疑是真实的。二是廖对金一生核心功业的深刻理解与崇敬,使《金传》因此很恰当地以“评书”为全文主体。开头总说金圣叹“善衡文评书,议论皆发前人所未发”,明亡后的行事介绍主要以“六才子书”为主。对于金圣叹无意遭遇惨祸廖燕也解释为“后因醉纵谈‘青青河畔草’一章”,因为早有人在梦中告诫过金圣叹:“诸事皆可说,惟不可说《古诗十九首》。”传文还提到金圣叹以后最有成就的四位评书家。而最后一段的“赞语”又是纯从“评书”方面说的。这样,《金传》三分之二的文字都与“评书”有关;“评书”之于金圣叹,犹如《春秋》之于孔子,“知我罪我”都在于此。总之《金传》抓住了金圣叹的生平重点,廖燕确实堪称金圣叹先生的知己[3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