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片战争以来中美关系史上值得研究的问题很多,其中最重要、同时也是最有争论的问题,恐怕应是对美国提出的“门户开放”政策的实质及其作用的评价问题。这些年来,在我国方面,吹捧“门户开放”政策是美国对中国表示友好,是保护中国不被欧洲列强瓜分的一类说法,早已没有人提及了。但是在过去一个时期,认为“门户开放”政策是美帝国主义独占中国的政策,从19世纪下半叶以来美国就企图把中国变成它的独占殖民地的说法,却流行一时。 本文并不打算论述这个复杂的历史问题。这里只想指出:“门户开放”政策的制定和实施,必须结合美国这个国家的政治经济特点,放在它当时所处的国际环境的特点中加以考察。美国是一个年轻的资产阶级共和国,它拥有得天独厚的地利条件和战略安全地位,远离欧洲国际纠纷,有比较和平的发展环境,经济实力强大而军事实力弱小,等等,所有这些因素决定了美国在建国初期就提出了“和平、贸易、同一切国家友好、不同任何国家结盟”的对外政策原则。这一政策原则显示了以经济扩张为特征的某种“和平”、“进步”的外貌,在早期带有某种自我保护的性质。这同欧洲老牌殖民主义国家例如英国制定自己的对外政策时的历史条件是不同的。19世纪末,美国才登上霸权政治的国际舞台。由于南北战争推迟了美国向海外扩张的步伐,到美国参与向海外角逐时,主要是向太平洋和远东方向进行扩张;而这次扩张正好碰上欧洲和日本帝国主义瓜分中国的大狂潮。当时美国绝没有力量与在中国占有巨大优势的欧洲国家进行直接的较量,因而适应美帝国主义利益的需要而提出了机会均等、利益均沾的“门户开放”原则。 “门户开放”政策标志着美国对华政策的新阶段,即由追随英国政策变为奉行独立的帝国主义大国政策。这是向亚洲进行殖民扩张的对外政策,而不是什么民主主义的对外政策。众所周知,美国在美洲奉行的对外政策原则是门罗主义,它的特点是门户关闭,排斥欧洲插手美洲事务,本质上反映了殖民垄断主义。而在亚洲,美国却奉行门户开放政策,即共同分享欧洲列强在中国的既得利益。这一“关”一“开”,都是以美国本身的利益为出发点的,绝不是为了别国的利益。所不同者仅在于,“开放”政策是适应工业资本主义自由竞争的条件提出来的,它比商业资本主义条件下那种赤裸裸的排他性的殖民垄断,似乎要“文明”一些。正如有的美国学者指出:“门户开放”照会象征着公司资本主义新秩序的胜利。[9] 对于“门户开放”政策的实质如何认识,如何估价,作为一个学术问题,可以百家争鸣。但有一个关键性的史实问题,想在这里简单地提一下。至今我国出版的一些有关“门户开放”政策的论著中,还说什么海约翰提出的这项原则中包含了保持中国领土及主权的完整的内容。这实在是一个不应有的错误。事实上,不论在1899年9月6日的第一个照会中或是1900年7月3日的第二个照会中,都没有“保持中国领土及主权的完整”的字眼。在第一个照会中,明确提出美国要争取在同其他列强所控制的在华“势力范围”内的平等地位,这本来就是侵犯中国主权,美国当然不可能提出什么维护中国领土主权完整的问题。只是在第二次照会中,才写进了“保持中国领土与行政的实体”的话。注意,照会中使用的是“实体”(entity)而且是“行政实体”(administrative entity),根本没有所谓“主权”的字眼。这字里行间实在是大有文章。[10]美国外交史专家贝米斯在他的著作中提到这句话时,使用的是斜体字,以引起人们的注意。[11]他还指出:一直到1908年美国同日本签订《罗托-高平协定》时,协定中还只提“中国的完整”,而不提中国领土的完整,意在允许日本人在东北自由行动。[12]可见,美国在开始提出“门户开放”政策时,并没有反对欧洲列强宰割中国,甚至也不反对它们瓜分中国的局部领土,而只是反对它们把中国全部肢解,反对它们完全排斥美国的利益。大概一直到1922年华盛顿会议上签订九国公约时,才冠冕堂皇地提出“尊重中国之主权与独立及领土与行政之完整”。这一提法为什么要改变以及怎样改变的,是值得仔细研究的问题。不过,无论如何,如果根据“中国的完整”等字眼,就进行逻辑推论,硬说它意味着美国要独占整个中国,显然是不符合事实的。 门户开放主义尽管完全是根据美国利益的需要提出来的,但并不能以此而简单地否定它在中国的国际政治中起过某种微妙的历史作用。当然,这种作用并非政策制定者的初衷,而是由于国际政治斗争极为复杂,因此某种对外政策在实施中所起的实际作用,有时并不取决于某个国家的主观意图,而是取决于各种交织的相互矛盾的力量的合力。各种力量相互作用的结果或者是达到某种势力均衡,或者是达到谁也不曾预想到的后果。19世纪初期美国的“门罗主义”政策在拉丁美洲所起的某种作用就是如此。[13]研究“门户开放”政策的实际后果,必须把它放在既定的国际斗争的全局中去进行考察。由于在19世纪20世纪之交中国成为东亚国际矛盾的焦点,俄、日、德、英、法诸国都急于瓜分中国的领土,美国的“门户开放”政策的提出,使欧洲和日本争夺中国的斗争复杂化,形成多角对峙,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对某些国家例如沙俄和日本瓜分中国的势力起了制衡作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远东国际形势发生了重大变化,日美矛盾上升。日本的背后有英日同盟为后盾。日本成为中国的最大威胁。英日同盟对美国在远东的利益是一个威胁,因此美国是反对英日同盟的。这样,就在远东形成了新的三强鼎峙的局面。美国为了调整远东国际关系,召开华盛顿会议并重申了“门户开放”诸原则。这次会议拆散了英日同盟,暂时抑制了日本独占中国的政策,维持了帝国主义在中国和太平洋地区的既得利益。 “门户开放”的侵华政策和日本企图独占中国的侵华政策是有很深的矛盾的。从30年代以来,由于日本发动并逐步扩大侵华战争,日美矛盾就进一步激化。这一时期,美国企图牺牲中国某些局部利益同日本达成妥协,只是日本把炸弹扔到了珍珠港,并爆发了太平洋战争,才促成了中美两国第一次结盟。这是日本帝国主义所未预料到、也十分不愿意的。在整个战争的进程中,美国仍然奉行“门户开放”政策,这一政策虽然仍然无视中国人民的真正的独立自主和主权,但反法西斯联盟的形成是大有利于中国人民的抗日斗争的。由此可见,由于帝国主义各自有着不同的利益,存在着尖锐复杂的矛盾,绝不能把不同的国家的对华政策等量齐观,对于它们的对华政策的目的和意图以及在国际斗争中所起的实际作用,应该根据客观事实进行认真的分析研究,总结出切实的而不是虚夸的经验教训,这有利于更好地分析观察当前的复杂的国际斗争。 在过去一个时期中出版的某些著作中,对美国在中日战争或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某些政策问题,例如,对日本侵略者的制裁不力,把石油和废铁出售给日本,一直企图牺牲中国与日本妥协,在战争中奉行“欧洲和大西洋第一、亚洲和太平洋第二”的政策,等等,有过许多的评论。作为总结如何防止侵略战争、避免重蹈绥靖主义的覆辙的角度来看,这些问题的确是值得探讨的。但是,有些文章在探讨这些问题时,往往只分析中国一方的情况和资料,而不大注意分析美国内部的情况,不十分了解美国国内对中国以及中国发生的事件存在的分歧看法。在过去很长一个时期中,美国广大公众对中国的认识和了解,事实上也并不比中国公众对美国的认识和了解更多,而且有许多误解和歪曲。据说,乔治·华盛顿一直到1785年才知悉中国人不是白种人,并为此感到很惊异。甚至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普通美国人对中国的了解仍然很少,美国舆论最关心的是欧洲事务。据1942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的某次美国民意测验,有60%的美国人不知道中国在地图上的确切位置。[14]在20世纪30年代中,美国在远东的全部投资不过占它的全部国外投资的百分之五六,其中五分之二是对日本,只有不到五分之一左右是对中国的。在美国的对外政策中,欧洲总是占据最重要的地位,在它的对亚洲的政策方面,也总是要把对日本的关系摆在中国的前面。每个国家的对外政策都是从自己的国家和民族的实际利益出发,而不是从什么抽象的超阶级的道德原则出发的。美国在远东的实际利益决定了美国在中日战争中的基本立场和态度,必然是尽可能地保持“中立”,而且是有利于日本的“中立”。其次,美国国内的政治斗争也是很复杂的,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孤立主义势力相当强大,而根据美国的政治制度,宣战的决定权在国会,不在总统和政府部门,美国人民又从来都不愿意卷入外国战争,而没有国会和强大的舆论支持,美国政府是很难作出战争决策的。不管我们对罗斯福本人如何评价,美国政府在这次大战前夕的态度是:既不愿日本独占中国,又决不愿为中国而与日本发生战争,因而它在战前对日政策中表现出长期的妥协、态度暖味和犹豫不决。在珍珠港事变爆发之后,美国的对华政策转向以争取战争的胜利这一中心目标,由此促成了中美关系的重大变化。在前些年中,我们对这一时期的研究缺少可靠资料。最近以来这段时期美方文献资料开始较多地披露出来,这对我们研究这段历史大有用处。 无需赘言,在中美关系史研究的课题中,中美两国人民友好交往必须占有应有的地位。过去对政府之间的交往讲得太多,事实上人民之间的交往是促进两国人民相互了解的决定性因素。美国友人在支援中国人民的革命事业和反对日本侵略者的战争中流传下来的可歌可泣的事迹,过去早有种种传颂。中国革命的亲密的朋友斯诺、史沫特莱、斯特朗等人将永远铭刻在中国人民的心中。遗憾的是,过去一个时期有关这方面的史料也没有进行系统的收集和整理,更不用说很好的研究了。华工远涉重洋参加美国西部建设的史迹,过去美国有过一些出版物,其中不少渗透了排华思想。这个问题现在在美国已有不少人开始重新研究。如果今后中美两国的史学家能实行合作,必将会取得更大的成果。 尊重历史,如实地研究美国 为了认识美国,了解美国,仅仅从中美关系史这个有限的范围去研究美国是非常不够的;况且即使要深入地研究中美关系,也必须全面地了解美国,才能使我们的研究建立在坚实可靠的科学基础之上。在中美关系正常化、两国人民恢复交往的新形势下,加强对美国史的研究更是显得迫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