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仕途结构述要
秦汉以降,官员的选拔一直呈现多途并行,相辅相成的局面。就近年来史界在这方面的研究进展看,诸仕途的结构关系及其发展态势,实非以往那种察举--九品中正--科举相递嬗的三段说,或各时期各以某制为主体而其余则烘托之的简单框架所可概括。但破、立之际,史实究竟如何?似仍有待从多种角度进行更为深入地研究,本文即拟以汉以来有关发展为背景,探讨唐代仕途结构的几个主要问题。 一、吏道的扩大及其性质的确定 汉代吏员,多由长官自辟,而授官权在朝廷,故此类非通过举荐等途即难成官。然汉代亦有朝廷统一调补之吏。《说文解字·叙》及《汉书·艺文志》所述学僮课试补史之制,《汉书·儒林传》载武帝时择补文学卒史,《循吏·黄霸传》言其入谷补为左冯翊二百石卒史,皆是也。既由朝廷统一调补,自亦由朝廷统一管理,故可积累劳绩渐次上升为官。《汉官仪》卷上:"能通苍颉史篇,补兰台令史,满岁补尚书令史,满岁补尚书郎。"《续汉百官志》三补注引《古今注》曰:"永元三年七月,增尚书令史员,功满未尝犯禁者,以补小县墨绶。"《汉书·酷史赵禹传》:"以刀笔吏积劳,迁为御史。"即其例也。应当说,唯有这种由吏积累劳考渐次登进为官的道路,才是准确意义上的"吏道",而吏员经察举等途上升为官则非其类。由于汉代由朝廷统一调补、管理的吏员为数甚少,故积劳渐次为官者亦鲜。此后,在魏晋南北朝行政体制迅速变化和士族门阀之风的双重作用下,吏道才开始大为扩充且有了特殊的性质。 《隋书·儒林传》序:"曩之弼谐庶绩,必举德于鸿儒;近代左右邦家,咸取士于刀笔。"又《通典·选举五》载唐武后时魏玄同上疏:"爰自魏晋,吏部递相因循,以迄于今;以刀笔求才,以簿书察行,法之弊久矣。"可见南北朝以来刀笔吏渐次登进为官者必已远较前代为多。观《晋书·会嵇王道子传》载许荣上疏:"今台府局吏、直卫武官及仆隶婢儿取母之姓者,本臧获之徒,无乡邑品第,皆得命议,用为郡守、县令,并带职在内,委事于小吏手中。"《南史·宋明帝纪》泰豫元年载阮佃夫等弄权,"在朝造官者,皆市井傭贩之子。"《北齐书·辛述传》载其为吏部尚书,"取士以才器,循名责实,新旧参举,管库必擢,门阀不遗。"《隋书·卢恺传》:"自周氏以降,选无清浊,及恺摄吏部,与薛道衡、陆彦师等甄别士流,故涉党固之谮。"这些史实中,都包含了吏道已成当时重要选官途径的内容。 之所以如此,首先是因为朝廷统一调补吏员的规模已迅速扩大。如魏晋以来,台省令史已孳乳得名目繁多,除尚书都令史、主书令史或被列入官品登于仕版外,其余则晋、宋列为"诸色职掌人",南齐在"职吏"之列,梁列于"三品蕴位"和"三品勋位"[1],北魏列于"流外勋品"[2]。要之其皆为吏员,且仍如汉尚书令史、兰台令史由朝廷统一调补。《晋书·陈敏传》:"以部廉吏补尚书仓部令史。"《张华传附刘卞传》:"入太学试经,为台四品吏……退为尚书令史。"《陶侃传》载武库令黄庆"后为吏部令史。"《宋书·恩倖王道隆传》载其兄王道迄"以书补中书令史。"又据《隋书·百官志》中:北齐流外勋品皆有禄秩、给事力。此亦北魏以来流外勋品包括台省令史皆由朝廷任命和管理之证。至于其数量,则已非复汉时之比,隋人牛弘至谓"今令史百倍于前",而仍事务委积"不遑宁舍。"[3]除台省令史外,其它机构的重要吏员,南北朝时也已日益从长官自辟转而由吏部统一选用。《宋书·宗越传》:"出身补郡吏。"《吴喜传》:"出身为领军府白衣吏。"《恩倖阮佃夫传》:"出身为台小史。"《隋书·百官志》上载陈制"诸王公参佐等官,仍为清浊,或由选司补用,亦有府牒即授者。"又《通典·选举二》:"自后魏北齐以来,州郡僚佐,已多为吏部所授。"皆可为证。 朝廷统一补吏量的大增,意味着大量吏员有待朝廷统一给予出路,让其积劳登进为官。须特别指出的是:当时的另一种势头恰好与之相应。魏晋以来,士庶清浊之分甚严,士大夫羞于担任浊职,《隋书·百官志》上言陈制"其官惟论清浊,从浊官得微清则胜于转。"正其反映。同时,清职又容不得身分卑者担任,《魏书·肃宗纪》神龟元年正月诏:"杂役之户,或冒入清流;所在职人,皆五人相保,无人任保者,夺官还役。"是也。故大量浊官职正需从吏员等"卑贱者"中选补。《旧唐书·刘祥道传》载其显庆中上言:"尚书省二十四司及门下、中书都事、主书、主事等,比来选补,皆取旧任流外有刀笔之人,纵欲参用士流,皆以俦类为耻,前后相承,遂成故事。"唐代如此,士庶清浊之分更甚的南北朝自有过之而无不及。证诸《南史·恩倖传》载戴法兴、茹法亮、施文庆诸人登进履历;《魏书·高祖纪》太和元年八月丙子诏:"工商皂隶各有厥分,而有司纵或染清流,自今户内有工役者,唯止本部丞以下准次而授,若阶籍元勋以劳定国者不从此制;"《北齐书·元文遥传》:"齐因魏朝,宰县多用厮滥,至于士流耻居百里";《隋书·百官志》上:陈制"流外又有七班,此是寒微士人为之,从此班者,方得进登第一班。"则当时凡所事繁碎冗杂的低浊官职,皆应从朝廷统一调补的和身分卑下的吏员中选用。 在此背景下,《通典·职官四》述:"大唐武德中,天下初定,京师谷糴贵,远人不相愿仕流外,始于诸州调佐史及朝集典充选,不获已而为之。遂促年限,优以叙次,六七年有至本司主事及上县尉者,自此之后,遂为官途。"细读上文,其大致包含着两层意思:一是此前流外诸职确已由朝廷统一选补,且可按一定年限铨叙为官。二是武德以来才开始明确了从各地佐史等人员中选补流外诸职,同时缩减了流外入内的年劳规定和任用限制。因而其"遂为官途"一语,当指其规模更大、基础更宽而言。至于流外入内的具体办法,经叠次改善后,大体是由各州按期从佐史、低官荫子和白身中向朝廷选送愿充流外者,再由吏部郎中一人负责"小铨",试以书、计、时务,有一优长者可任流外职。以后其既可渐次从"后行闲司"转入"前行要望"即吏、兵部、考功司、都省、御史台和中书、门下省为吏,亦可在规定年劳满后参加流内铨合格而成官。若论其规模,《新唐书·选举志》下载唐入官门户多种,内可定为流外吏职或性质相近者:"诸折冲府录事、府史千七百八十二人,……集贤院御书手百人,史馆典书、楷书四十一人,……诸台省寺监军卫坊府之胥史六千余人。"以上相加近八千人[4],这还不包括最终皆可由吏、兵部铨选为官的其它吏员、尤其是诸监门、直长等数量庞大的军吏在内。[5]足见唐代涌入吏道者其数甚巨。至于入仕量,《通典·选举五》载显庆时刘祥道陈奏:"吏部比来取人伤多且滥。每年入流数过千四百人是伤多,不简杂色人即注官是伤滥,经学时务等比杂色三分不居其一。"又载开元十七年杨上言:"窃见入仕诸色出身,每岁向二千余人,方于明经,进士多十余倍。"案此"杂色"、"诸色",盖指吏员、勋官、方伎等出身,其中吏员占额颇大。如《唐会要》卷58《吏部尚书》载大中六年十一月吏部奏:"条流诸司流外入流令史等,请减下四百五十员。"则唐吏道的年入仕规模,显然远远超过了科举。 但在进一步考虑吏道的性质和地位时,就不能不论及魏晋以来沉积在多种浊职、尤其是吏职之上的身份色彩了。如所周知,那时门第越高贵,入仕所任职务就越"清美",否则就越庸浊。如《魏书·官氏志》载太和十九年诏:"穆、陆、贺、刘、楼、于、嵇、尉八姓,皆太祖以降勋著当世位尽王公灼然可知者,且下司州、吏部勿充猥官,一同四姓,自此以外应班士流者,寻续别敕。"《通典·选举四》载孝明帝时清河王怿上表:"孝文帝制出身之人,本以门品,高下有恒。若准资荫,自公卿令仆之子,甲乙丙丁之族,上则散骑秘著、下逮御史长兼,皆条例昭然文无亏默。"又如《隋书·百官志》上载陈制:"诸王子并诸侯世子,起家给事。三公子起家员外散骑侍郎,令仆子起家秘书郎。若员满,亦为板法曹,虽高半阶,望终秘书郎下。"在此背景下,南北朝以来大量浊职已明定由身分低下者担任,并开始被纳入了一个通常称为流外的专门的等级序列。《隋书·百官志》上载梁制"位不登二品者,又为七班,"陈制"流外有七班,此是寒微士人为之"。《魏书·官氏志》:"太和中高祖诏群僚议定百官,著于令。今列于左。勋品流外位卑而不载矣。"同书《刘昶传》载孝文曰:"士人品第有九,九品之外,小人之官复有七等。"凡此皆隋代开始明确地以流内外等级作为新的官吏界线的先河。[6] 故清、浊虽属相对的范畴,但却有着绝对的界线:长期以来清者皆官,浊不过吏。既然门资越低下者入仕所任越庸浊,大量在官场中处于最低层,所事最琐杂繁碎也最为庸浊的吏职,便与那些社会身份最为卑贱的人们结下了不解之缘。而久久地在这种最卑贱者任吏职到任吏职者最卑贱的定式中来回,吏道便首当其冲地成了一条为一般士大夫鄙视的途径。其在唐代的情形如前引《旧唐书·刘祥道传》所谓:"皆以俦类为耻。"另如《旧唐书·张玄素传》载其出身流外为太宗当朝面诘,"精爽顿尽,色类死灰。"《薛收传附薛稷传》载其谏阻出身胥吏的钟绍京升中书令曰:"臣恐清浊同贯,失于圣朝具赡之美。"《李林甫传》载张九龄谏阻牛仙客任尚书曰:"仙客本河湟一使典,目不识文字,若大任之,臣恐非宜。"[7]显然,唐代的官吏之别,实承载了以往士庶清浊之分的很大一部分内容,并不断适应着和集中体现了新的身分等级内容。这就在官场和仕途领域留下了一道难以弥平的裂痕。故唐制:"职事官资则清浊区分,以次补授。"所谓"清资官",乃指三品以上高官及八品以上台省寺监卫府的重要职务。[8]又"出身非清流者,不注清资之官。"所谓"非清流",指"流外及视品出身"。[9]武后神功元年,甚至把八寺丞、九寺主簿、诸监丞、簿等大批一般职务和原可由吏道出身者担任的三省主书、录事、都事等职,也列入了不得由流外及视品出身者担任的范围。此外,在阶品升迁等方面还存在着一般不得晋入三品,晋五品时所须劳考条件更为严格等多种限制。[10]因而唐吏道入官者数量虽大,但除非其通过科举等途转辗登进,[11],否则绝大部分都会被滞留在一般低官的行列中,即如前举张玄素、钟绍京,牛仙客辈得跻身高位,处境也要比一般人为差。 由上可见,如果说汉代由于官、吏界线的含糊,朝廷统一选补管理的吏的稀少,这条通常称为吏道的仕途还是涓涓细流,且缺乏特殊性质和地位的话;那么唐代充当一般低官重要来源的吏道,无疑已是一条具有独特形态和作用的大宗仕途。就其发展过程来说,吏道的这种规模的显著扩大和性质的逐渐确定,实为改变汉代察举和辟署分别在官、吏选用中占最大比重的格局的一个重要因素,也是我们理解唐仕途结构所以形成的关键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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