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额、逃兵、壮丁 抗战时期国军的伤亡人数,除虚报战绩外,还另有隐情。 首先是部队的缺额。所谓“缺额”,是指军队编制人数与实际人数之间的差额。有关国军部队缺额的情形,相关日记中有大量记载,兹引徐永昌日记数则: 1939年11月9日: 午前开最高幕僚会议,何敬之报告,国军编额达四百八十万,其中六十万为非正规军游击队,又缺额常约二十万,所以兵额常保持有四百万数字云云。(28) 1940年6月12日: 白健生因今日所有各师皆缺额三千上下,全国缺额达七十万,建议师与师归并,以充实小单位云云。(29) 1940年8月12日: 午后会报,陈辞修新由巴东归,报告如下:……抗战情绪很低,每师最少缺三千额。(30) 1940年8月23日: 午后会报,辞修报告:该战区(第六战区——引者注)十二个军缺额达十万名,另需输卒八万名。(31) 1942年4月27日: 第三战区曾报告,每师平均缺额三千以上。(32) 1943年9月7日: 第三战区电话,现在每师平均仅五千人。(33) 何应钦与白崇禧的数据均是对国军缺额的总估算,而两人的数据相差甚大,而以1939—1940年之间的战况观察,数据差的形成,显然不是一年间战争所导致的变化,应是何应钦估算过低所致。因为有更多的史料可印证白崇禧的估算,即各师缺额3000上下更具普遍性。查1940年1月丁治磐日记,他所统领的陆军第四十一师,全师编制13427,实有官兵9741,缺额3686。(34)1942年12月,他所统领的第二十六军,全军编制39803,实有官兵25676,缺额12124。(35)无论军、师,缺额率一般为30%—40%。到抗战后期,有些部队缺额率高达50%—80%。如1944年11月,白崇禧报告广西军队“缺员太甚,号为一军,人数不及一师”。(36)另据同期徐永昌日记:“有某集团军所辖二军,计四师,照编制应约有五万人,据报缺额至三、四万。”(37) 缺额的直接后果,首先是战斗力的减弱。丁治磐即认为:“中国军之不堪一战,即以编制上兵员过少之故。”(38)何成濬亦断言“抗战失败的大原因即在此”。(39)缺额固然使部队战斗力减退,而统兵官往往并不急于补充兵员。对统兵官来说,缺额的好处是可以“吃空额”。徐永昌概括性地指出国军将领“吃空额”的情形:兵额永远七、八成以下,粮饷、服装永远要十成。(40)抗战初期,国军“吃空额”的情况尚不严重,至抗战第三年起,才日形猖獗。抗战后期,军饷受通货膨胀影响,“吃空额”现象也随之加剧。有关统兵官“吃空额”的史料甚多,兹引述数则: 王世杰日记1941年8月8日: 武汉大学学生王道胜新自晋南返渝。据云整军工作为目前急要之图。各师兵员无一足额者,而且多数不足法定半额。但中央饷款均照足额发给,故师长、旅长、团长无人不中饱;甚至一师长而每月能中饱饷项达五、六万元。彼等之法定待遇诚然不厚(中将师长之薪饷及公费约六百元,薪饷仅二百四十元),然中饱之饷则每每为法定收入之数十倍!此一现象甚可虑。(41) 何成濬日记1944年8月17日: (陈)乐三云,其弟在涪陵某师管区任下级官,昨回渝言,师管区司令、团长、营长、连长无一不吃空额,司令所吃之数目特多,团长次之,营长、连长又次之,实有兵数不及所领薪饷之一半,已成为定例。上级机关往往派员点查,从未闻有以空额获罪者,不悉何故。(42) 何成濬日记1944年11月28日: 独立工兵第二团团长干戢来寓,……谈滇中情形,颇以带兵为畏,盖做生意、吃空额已成普遍习惯,排长以上皆富,惟士兵特苦,与同流合污,不知何日犯罪,不与同流合污,则作事处处受其牵掣,拟见委座后,即辞去此职云云。(43) 当然,也有个别将领声称“空额”所得,用于弥补部队其他方面的亏空。如张发奎晚年回忆时称:“我的下属部队都是缺额的,但我们都申报满额并且收到足额的军饷。然而多余的军饷并未落入我个人腰包,是存进四战区后勤部门的账户。”(44)另一方面,并非所有层级的军官都有“吃空额”的机会,因为有的高级指挥官让所属各级团长、营长、连长“利益均沾”,也有的独享“空额”而不给下属各级有分润的机会。张发奎回忆录中还提到,军、师级单位上报长官部的兵力数字比实有人数少,因为他们害怕再被指派担负艰难的任务,而他们上报中央则是多报多领饷。(45) 一般而言,战时军队很难持续保持“满额”状态,因为一场战役或战斗下来,难免有伤亡,而兵员的补充则有一个时间差。值得注意的是,抗战时期国军的“缺额”,并不全是战争伤亡造成的。每一次战役,除了伤亡,还有大量士兵逃亡和失踪。在通常情况下,前方将领的作战报告中只有“伤亡”人数,没有“逃亡”人数。他们一般将逃亡人数算作伤亡人数(46),让人以为部队减员均为伤亡所致,其实国军士兵逃亡的比例非常惊人。兹引徐永昌日记三则: 1938年10月30日: 张轸之参谋长云,百一十师原有战斗兵六千,经战后,伤亡八九百,逃散约三千,现只剩两千人(该师为中等师,可以以此概其余矣)(47) 1941年11月23日: 第二次长沙会战,我参加作战者有三十五个师,及其他之数个团,阵亡官兵二万一千三百二十八,负伤官兵三万六千八百八十六,失踪士兵一万○三百○三。(48) 1944年7月27日: 由我远征军怒江西岸攻势作战敌我兵力研究,……敌我之损失约为一比三、四也,但我损失之数三分一以上在逃。(49) 由是观之,士兵逃亡人数,与伤亡人数相比,少者约1/3,多者竟是伤亡人数的3倍以上。 另据丁治磐日记,他所统领的陆军第四十一师,1939年一年间,逃兵统计达4500余人。(50)该师当时实有士兵约9000人,意味着士兵逃亡率高达50%(因不断有逃跑,不断有补充,其速亡率很难精确计算)。又据记载,该师自1937年冬参加抗战,迄1939年冬两年间,共战伤2853(官220,兵2633),阵亡1755(官101,兵1654)。(51)以此观之,两年间的伤亡数,大致与一年间的逃兵数相当。丁治磐坦承,“军队需要壮丁补充之多,并非战伤战死,乃为逃亡及兵役机关所交之老弱太多,不得不加以淘汰,故军队之缺额实生于逃亡与淘汰。此责任应由办兵役者完全负担也”。(52) 据张发奎回忆,逃兵现象早已存在,抗战时期“开小差”的比抗战以前还少一点。(53)其次,“开小差”的主要是士兵,但也不限于士兵;每次打了败仗后,都会有勇敢的军官留下来,胆小者离开。(54)军官“开小差”一般是跳槽;而士兵“开小差”有的是为了携械潜逃,变卖获利;有的是职业性壮丁,回去后再卖;更多的当然是逃避兵役。(55)对下级军官来说,防止逃兵是他们重要的职责,也是他们挥之不去的梦魇。据丁治磐描述:“下级军官及班长常扃门伺守,俨然阍者以防逃,又常使士兵相叠而卧,以使一人之起可警其余,虽在暑日亦如此者,其防逃之苦,可谓尽矣,然仍不能免于逃。”(56) 1939年11月,何应钦在军事委员会报告说,前方后方总计开小差的,一月有13万之多。(57)后方“开小差”应指征兵过程中壮丁的逃亡。相关史料显示,征兵过程中壮丁的逃亡更为惊人。国民政府官方战后发布的资料,抗战八年总共征集壮丁1400余万,除征拉过程中的折损,实际送达前方部队者有1200万人。(58)这意味着90%以上的壮丁送到了战场,中途折损不到10%。 然而,来自非官方的数据与之出入非常大。1941年7月,蒋梦麟以中国红十字会会长的身份,对兵役状况作过一次实地考察,考察路线为昆明—贵阳—桂林—衡阳—桂林—湘西镇远—贵阳—重庆,据称这一线路是壮丁必经之道,考察结果令他心悸神伤,终生难忘。事后,他写了一份考察报告给蒋介石。据蒋梦麟的描述,由于缺乏交通工具,被征召的新兵常常要步行数百里,才能到达指定的部队。在这一过程中,新征壮丁因徒步远行、饥饿、疾病而死于路途者十之八九。从韶关解来300壮丁,至贵阳只剩27人;从江西解来1800人,至贵阳只剩150余人;从龙潭解来1000人,至贵阳仅余100余人。他在考察报告的最后写道:“战事起后数年中,据红十字会医生经验,四壮丁中一逃一病一死,而合格入伍者,只四分之一,是为百分之二十五。以询之统兵大员,咸谓大致如是。若以现在之例计之,恐不及百分之十矣。”(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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