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考新政 黄遵宪在日本的文化活动并非单向输出,实际上,从双方的交流中,黄氏获益更多。《日本国志》与《日本杂事诗》的成书,即为明证。二书在其心目中的重要性,于黄离日时所作与日本友人告别诗已吐露无遗。所谓“草完明治维新史,吟到中华以外天”(注:《奉命为美国三富兰西士果总领事留别日本诸君子》其三,钱仲联注《人境庐诗草笺注》卷四,第340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 二语足以概括黄遵宪居日时期的著述成就。 照黄遵宪本人的说法,其开始写作《日本国志》是在来日两年后:“既居东二年,稍稍习其文,读其书,与其士大夫交游,遂发凡起例,创为《日本国志》一书。”虽“朝夕编辑”,到赴美就任时,仍是“甫创稿本”。在美公务繁忙,“无暇卒业”。直到1885年自美归国后,方能“闭门发箧,重事编纂”;又费时近两年,至1887年,才最终成书(注:《日本国志叙》,《日本国志》。)。1890年,《日本国志》在广州开始刊刻,正式见书却已是中日甲午战争前后(注:《日本国志》广州富文斋刊本卷首有薛福成序,乃光绪二十年(甲午,1894年)三月撰于巴黎使馆,以此知刻成当在本年或稍后。)。此书虽以“国志”命名,却意在“药今病”,因而“详今略古,详近略远”,偏重于叙述“日本变法以来革故鼎新”情形,“凡牵涉西法,尤加详备”(注:黄遵宪:《日本国志·凡例》,《日本国志》。)。而其迟迟面世,未能于甲午战前发生效应,又使得梁启超等维新志士深为惋惜,而“懑愤责黄子曰:乃今知中国,知中国之所以弱,在黄子成书十年,久谦让不流通,令中国人寡知日本,不鉴不备,不患不悚,至今日也”(注:梁启超:《日本国志后序》,《日本国志》。)。《日本国志》也因此成为维新派进行戊戌变法以求强国的最重要的教科书。 相对而言,《日本杂事诗》的出版则是占据先机,流布甚广。此书本为《日本国志》的副产品,黄遵宪自言,其“拟草《日本国志》一书,网罗旧闻,参考新政,辄取其杂事,衍为小注,k3k401.jpg之以诗,即今所行《杂事诗》是也”(注:《日本杂事诗自序》,《日本杂事诗广注》,(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该编1879的春完稿,当年孟冬,即由京师同文馆付刊。第二年,王韬据其自日本携回的稿本排印的活字版本也在香港发行,二者于南北两地相差不足二三月先后问世。此后,国内及日本屡有翻刻。1890年,黄遵宪在伦敦使馆对此作大加修改,诗篇数从154首增至200首。这个被称为“定稿”的本子,直到1898年春才在长沙刊印,而此本已为《日本杂事诗》的第九个版本(注:参见黄遵宪:《日本杂事诗后记》,《日本杂事诗广注》。)。 《日本杂事诗》初次成稿时,黄遵宪来日不过一年有半。无怪乎石川英会惊叹:“公度来日本未及二年,而三千年之史、八大洲之事详确如此,自非读书十行俱下,能如此乎?”(注:《日本杂事诗跋》。)此书写成时,《日本国志》的著作体例已大体确定,并有部分草稿,因此,诗注中屡见“别详《××志》”一类的说法。不过,也正因黄氏居留东京时日方浅,其对日本社会的体验远没有8 年后成书的《日本国志》成熟。这也是此书在初版本行世11年后,又作重大修订的根本原因。而探究其间的影响关系,则不能不涉及日本汉学家的态度。 应该承认,明治以后,日本的汉学受到洋学的极大冲击,汉学家也被视为守旧力量,不再享有昔日的崇高声望。与黄遵宪一同为《明治名家诗选》作序的川田刚,曾经这样说明汉诗作者与维新后的社会之间的反差: 废封建,罢世官,改正朔,易服色,自礼乐兵刑,以迄饮食居处日用什器之微,耳目所触,无物不新。盖神祖创业以还,二千五百余载,至明治别开一天地矣。而独所谓诗人者,犹祖三唐,宗两宋,其体则古风律绝,其句则五言七言,其声则平上去入,依然守旧,莫之或革。 汉诗精致的体裁、格律所拥有的独特魅力,足以使作者沉湎其中不能自拔,这也是对汉学家多偏于守旧的一个合理解释。《明治名家诗选》的编者城井国纲的老师村上刚,更明确表示了对以旧体诗写新事物的不满:“然近日作者投时好,如气球、电机、轮船铁路,争入题咏,奇巧日加,忠厚日亡。”(注:川田刚:《明治名家诗选序》,《明治名家诗选》,(东京)清樾书屋,1880年。)此种心态在汉学界中并不少见,因而,对变革日新的社会持保守甚至抵触的态度,也成为司空见惯的现象。 此外,与黄遵宪等人交往密切的日本汉学者,多半已退出官场,或所居为清闲之职。如源辉声、石川英均自称是在“解组”、“致仕”后与清人结交。前者并作出如下总结:“京畿之商贾,天下之人士,其求名趋利辈,宜交西洋人;高卧幽栖、诗酒自娱之人,宜交清国人也。”(注:《芝山一笑后序》。)而远离权力中心的边缘地位,也使其容易对当局热中推行的新政冷眼旁观或时加讥讽。 黄遵宪初到日本,即处于这批汉学家的包围中,对明治新政的看法,遂不自觉地受其影响。日后在伦敦追述“所作《日本国志》序论,往往与诗意相乖背”的缘故时,黄氏也自承: 余所交多旧学家,微言刺讥,咨嗟太息,充溢于吾耳。虽自守居国不非大夫之义,而新旧同异之见,时露于诗中。 难能可贵的是,黄遵宪不仅知过能改,对《日本杂事诗》“点窜增损,时有改正”,而且痛加忏悔,以警醒世人: 嗟夫!中国士夫,闻见狭陋,于外事向不措意。今既闻之矣,既见之矣,犹复缘饰古义,足己自封,且疑且信;逮穷年累月,深稽博考,然后乃晓然于是非得失之宜,长短取舍之要,余滋愧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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