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变革教训论 近代中国社会变革的结果无疑是失败了,虽然其中也取得了一定的成绩,如封建帝制的终结等,但这无助于改变总体上的不成功。论及变革失败的教训,荦荦大端者有三: 教训之一是变革必须循序渐进,深入细致,不能奢望一蹴而就。 近代国人在中西大碰撞中,出于富国强兵的良好愿望,而产生了强烈的超越意识。超越是什么含义呢?超越就是超过西方。先进的中国人并未用“超越”这个词,但类似的词语如“制夷”、“驭夷”、“驾乎其上”、“制胜”、“并立”、“争雄”、“并驾”、“问鼎西洋”、“雄视五洲”等,则不胜枚举。如近代中国变革之父魏源,他之所以编撰《海国图志》,其目的就是为了师夷长技以“制夷”(注:魏源:《海国图志·大西欧罗巴各国总叙》。)。郑观应也说:“诚能将西国有用之书,条分缕析,译出华文,颁之天下各书院,俾人人得学之,以中国幅员之广,人才之众,竭其聪明之才,何难驾西人而上之哉!”(注:《郑观应集》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02页。) 超越意识本身并没有错,问题在于由此引发的情绪急躁、行为冒进及急功近利。法国史学家高第说:维新派的最大错误就是在太短的一个时期内使中国全然改观,要同时把所有的政权机构都抓在手里,要一举而肃清所有的弊端;维新派的计划太轻率了,太危险了,皇帝的顾问康有为和其他人都缺乏工作经验,他们简直是以好以肠扼杀了进步,他们把足够9年吃的东西,不顾他的胃量和消化能力,在3个月之内都填塞给它吃了,这样它就暂时被扼杀了。(注:马士:《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三联书店1957年版,第163-165页。) 急功冒进所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变革极不深入。以20世纪初十年为例,1900-1902年思想界的主流为改良派的民权思潮,1903-1906年是革命民主思潮的天下,1907年以后,无政府主义思潮又风行一时,十年之中,议题三换,发展不可谓不快,革新势力不可谓不活跃,但是,透过繁荣的表象,即可发现不深入的劣根。西方几百年发展起来的各种主张、认识,像压缩饼干一样被挤压在一起,由各个不同的派别反映出来,洛克、卢梭、克鲁泡特金被请到一起来进行大混战,这种场景看上去蔚为壮观,绚丽多彩,但实际上什么思想也没有真正扎根。浮光掠影、蜻蜓点水、走马观花式的变革,其结果只能是在社会需要时,一切从头再来。一个拥有数千年专制传统的国度要过渡到民主阶段,不是一夜之间就能到位的,而是需要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方能完成。将外国的民主模式强加给中国,而缺乏对政治民主化阶段性的深刻认识,这是资产阶级革命派所犯的错误。动机本身是美好的、良善的、崇高的,但结果却出人意表,真可谓是“播下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注:马勇:《辛亥革命:现代化的主观意图与客观效果》,《近代史研究》1995年第1期。)。 教训之二是政治体制变革应与经济发展水平、民众教育水平等相适应。 早在鸦片战争时期,林则徐、魏源、徐继畬等人的思想深处,就潜滋暗长着对西方民主制度的欣羡与对专制制度的不满。林则徐在《四洲志》中道:美国“君国重事,关系外邦和战者,必合议而后行。设所见不同,则三占从二。升调文武大吏、更定律例,必洵谋佥同。”魏源也说,美国的民主制度比之中国,可谓又“公”又“周”,尽善尽美。(注:魏源:《外大西洋墨利加洲总叙》,《海国图志》五十卷本,卷三八。)他还称瑞士为“西土之桃花源”。(注:魏源:《大西洋瑞士国》,《海国图志》百卷本,卷四七。)徐继畬称打了天下而不做皇帝的华盛顿为“异人”,“几于天下为公”,像尧舜一样了不起(注:徐继畬:《瀛环考略》卷下,台湾文海出版社手稿影印本,第210页。)。将专制制度改造成民主制度,尤其是美国式的民主共和而非英国式的君主立宪,符合历史发展的趋势,但在当时要付诸实践,则不合时宜,因为当时我国的资本主义尚未起步。 到了20世纪初,资本主义民主共和制在中国化为了现实,1912年元旦,中华民国宣告成立,但它的诞生,决非瓜熟蒂落,而是一种人为的结果,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辛亥革命乃一早产儿。 从经济角度看,作为新的因素的资本主义还处于幼年时期,甲午战前各种近代企业只有72家,资本额2000万元,还不及《金陵条约》中一次赔款多。这些企业中的工人人数不过5万,只占当时全国人口的万分之一点二五。甲午战后,资本主义经济虽有长足进步,但在强大的封建经济面前,仍微乎其微。就国民文化教育水平而论,孙中山在辛亥革命后曾说:“中国国民四万万,其能明了了解共和之意义,有共和之思想者,尚不得谓多。”(注:《孙中山全集》第3卷,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374页。)它在晚年一再抱怨国人民智低下,期望以改造国民性作为解决中国问题的突破口,甚至专门著成《民权初步》,从如何集会、如何选举等常识入手,“而以教国民行民权之第一步”(注:《孙中山选集》,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384页。)。激进的民主主义者陈独秀在1917年指出:“袁世凯要做皇帝,也不是妄想;他实在见得多数民意相信帝制,不相信共和,反对帝制的人,大半是反对袁世凯做皇帝,不是真心从根本上反对帝制。”(注:陈独秀:《思想与国体问题》,《新青年》卷三,第3号。)鲁迅在其名著《阿Q正传》中塑造了农民阿Q的形象,他说:“阿Q的影像,在我心目中似乎确已有了好几年”,“民国元年已经过去,无可追踪了,但此后倘再有改革,我相信还会有阿Q似的革命党出现。”他还说:“柿油党”“原是‘自由党’,乡下人不能懂,便讹成他们能懂的‘柿油党’了。”(注:鲁迅:《〈阿Q正传〉的正因》,《鲁迅全集》第3卷。)Ernest P. Young也著文认为,辛亥革命后中国的“一般民众”对于民主“不是毫无所知,就是漠不关心。”(注:Ernest P. Young:《现代的保守主义者--洪宪帝制》,《近代中国思想人物论--保守主义》,第241页。)之所以如此,是由于帝制的影响太深了。士绅阶层饱受数千年专制和那些赋予历史实质意义、列举不尽的圣王英雄、帝室功勋、劣主昏君诸般故事的熏陶,所以,其帝制意识并未被新近接触的西方共和模式的知识所取代,只是被压抑下去了。至于一般民众,帝制的声歌、故事根植在他们的文化中,连压抑的情况都不存在,数千年的历史积淀而成的皇权心态,辛亥革命并没有革去,康有为说:“共和虽美,民治虽正,而中国数千年未之行之,四万万人士未之知之,从瞽论日,冥行擿埴,吾虑其错行而颠坠也。”(注:康有为:《中国救国论》,《康有为政论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699页。)这确非寻常之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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