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日,文帝动身来到仁寿宫。次日,他下诏将国家大小政务都交由皇太子处理。这种诏令,以前从未有过,仿佛透露着不祥的气氛。果然,到了四月,文帝病重的消息传了出来,尚书左仆射杨素、兵部尚书柳述和黄门侍郎元岩等人入阁侍疾,皇太子广入居大宝殿。 也就是从这时起,仁寿宫内发生了一系列令后人议论纷纷的事情。 首先是所谓隋炀帝杨广调戏文帝宣华夫人陈氏事件。《隋书》卷三十六《后妃·宣华夫人陈氏传》是这样记载的: 初,上寝疾于仁寿宫也,夫人与皇太子同侍疾。平旦出更衣,为太子所逼,夫人拒之得免,归于上所。上怪其神色有异,问其故。夫人泫然曰“太子无礼。”上恚曰:“畜生何足付大事,独孤诚误我!”意谓献皇后也。因呼兵部上书柳述、黄门侍郎元岩曰:“召我儿!”述等将呼太子,上曰:“勇也。”述、岩出阁为敕书迄,示左仆射杨素。素以其事白太子,太子遣张衡入寝殿,遂令夫人及后宫同侍疾者,并出就别室。俄闻上崩,而未发丧也。夫人与诸后宫相顾曰:“事变矣!”皆色动股栗。 这条记载绘声绘影,却明显出自宣华夫人一面之辞,并非源于档案材料。北朝隋唐受胡俗影响,存在收纳父妾的风气。老皇帝行将就木,年轻美妾另择良木,乃常见现象,当年唐高宗和武则天就是在唐太宗的病榻前结的缘;还有将兄弟妻妾收为己有的,如唐太宗收其弟妾等,在当时决非骇人听闻的悖礼秽行。因此,宣华夫人得到即将上台的杨广青睐,似不应有如此英勇抗暴的表演。更重要的是她与杨广早就关系深厚,平日收受金银玩物,关键时刻为他驱驰效力,共同推翻太子杨勇,所图不就是文帝身后的荣宠吗?其次,柳述、元岩为杨素的对立派,他们若受皇帝密令更改太子,则决无将如此生死攸关的事拿去同杨素商量的可能。因此,这段材料只能告诉我们文帝生命垂危时宫内出现继位斗争,杨素一派整肃了柳述、元岩等人,为隋炀帝的顺利接班做了准备。由此也能说明没有在仁寿宫发丧的原由,毕竟这里不是京中权力中枢之地。故回京后发丧的措施无可厚非,也不能用以证明文帝被弑。 最早指控炀帝弑父的记载见于《资治通鉴》卷一百八十“文帝仁寿四年七月”条所引赵毅《大业略记》和马总《通历》二书,《大业略记》记载: 高祖在仁寿宫,病甚,追帝侍疾,而高祖美人尤嬖幸者,唯陈、蔡二人而已。帝乃召蔡于别室,既还,面伤而发乱,高祖问之,蔡泣曰:“皇太子为非礼。”高祖大怒,啮指出血,召兵部尚书柳述、黄门侍郎元岩等令发诏追庶人勇,即令废立。帝事迫,召左仆射杨素、左庶子张衡进毒药。帝简骁健官奴三十人皆服妇人之服,衣下置仗,立于门巷之间,以为之卫。素等既入,而高祖暴崩。……十八日,发丧。《通历》则记载: 上有疾,于仁寿殿与百僚辞诀,并握手歔欷。是时唯太子及陈宣华夫人侍疾,太子无礼,宣华诉之。帝怒曰:“死狗,那可付后事!”遽令召勇,杨素秘不宣,乃屏左右,令张衡入拉帝,血溅屏风,冤痛之声闻于外,崩。 这两段就是论证隋炀帝弑父最基本的材料。做研究,首先必须对史料进行文献批判,这种常识不需要在此多说。然而,轻信古人记载,乃至史料猎奇却时有所见。《大业略记》的常识性错误极其明显,我们知道,所谓炀帝绯闻案的主角乃陈宣华夫人,而不是蔡夫人,《大业略记》不但连受害者是谁都搞不清楚,而且将二十一日发丧也误作十八日,人物时间都弄错,则其信口开河能有多少可信度?其次,蔡夫人抗拒,被殴至“面伤发乱”,则事件的性质已属强暴,而且文帝就在隔壁,实在骇人听闻。第三,说杀文帝的首犯是宰相杨素,次为左庶子张衡,用的是毒药,这是没有任何一本史书能够提供那怕是蛛丝马迹的证据的。 《通历》的错误也同样历历在目。隋文帝与百僚诀别,在七月十日,十三日就去世了,也就是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在文帝与百僚诀别的庄严时刻,身为太子的杨广如何能够、也如何胆敢跑到别室去非礼宣华夫人。其次,杨广乃杨素扶持为太子的,文帝再糊涂也不至于叫杨素去废杨广。第三,行凶的手段变成“拉杀”,即仗杀,还杀得声闻四野。这里,我们不由得想起隋炀帝被杀时说“天子自有死法”,要求饮鸩,后改以练巾缢死。炀帝都知道天子不得加兵刃,如何能对亲生父亲如此刻毒?甚至嚣张到不怕为人所知。显然,所谓“拉杀”云云,纯属无稽之谈。 以上二书都把猎艳、废立太子、宫中规矩乃至谋害父亲视同儿戏,暴露其对政治运作的无知,归根结底,只能说明它们是市井艳词流言,不足为凭,其道理就像我们不能拿《隋炀帝艳史》来研究隋史一般。所以,司马光经过一番引用后,也不敢引为凭证,慎重地注明:“今从《隋书》。”但是,司马光受到后人丑化隋炀帝的影响,把大段猎艳小说大加征引,有失史家的严肃性,也产生误导的作用。 那么,《隋书·高祖纪》是如何记载文帝逝世经过的呢?兹排列如下:四月,文帝在仁寿宫病倒。到了六月六日,朝廷宣布大赦天下。显然,文帝病重,故以大赦为他祈福。而且,当时记录下的天象称:“有星入月中,数日而退”,曲折地表明文帝病情严重。七月一日,“日青天光,八日乃复”,说明文帝已经病笃无望了。果然,到十日,“上以疾甚,卧于仁寿宫,与百僚辞诀,并握手歔欷”。三天后,也就是十三日,文帝崩于大宝殿,时年六十四岁。 《隋书》的记载清楚无误,文帝自四月生病以来,病势日渐加重,以至从仁寿元年(601年)以来每年文帝诞辰(六月十三日)都要进行的佛事活动也不得不停止。而自此至七月十三日逝世的数十天,御医显然尽了最大的努力才使得文帝的寿命得以延长。这段时间里,太子广一直和宣华夫人一道服侍文帝,都相安无事。如果曾经发生强暴与政变,则必定发生在文帝与百官辞别之后,也就是在七月十日以后,此时,文帝已在苟延残喘,而杨广强抑色欲达数月,竟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如此迫不及待,真不知此前是如何熬过来的。况且,宣华夫人和蔡夫人都不是淑女节妇,文帝死的当晚,宣华夫人就和炀帝共结同心,而蔡夫人也自告奋勇,请求面见炀帝,作成胶漆好事。如此迫不及待,怎会有此前的守身抗暴?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