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帝与五德的互有关系上,传统说法认为阴阳五行说的依据是《尚书》的《甘誓》和《洪范》。《史记·历书》中记载:“黄帝考定星历,建立五行,起消息。”自此,五行为黄帝所建之说深入人心,两汉时期五德终始说更加系统完备,极为盛行。崔述则力斥其妄:“帝王之兴果以五德终始,则此乃天下之大事也,二帝之典,三王之誓诰必有言之者。即不言,若《易》、《春秋传》穷阴阳之变,征黄、炎之事,述神怪之说,详矣,亦何得不置一言也?下至《国语》、《大戴记》,所称五帝事最为荒唐,然犹绝无一言及之。然则是战国以前原无此说也明矣……五德终始之说起于邹衍;而其施诸朝廷政令则在秦并天下之初……然衍虽有五德终始之说,而初不以母传子,固未尝以木、火、土、金、水为五帝相承之次第也。以母传子之说,始于刘氏向、歆父子;而其施诸朝廷政令,革故说,从新制,则在王莽篡汉之时。”[4](P49-50)其实,五行本是自然物质,五行相胜相生是自然界物质演化的规律;而邹衍利用五德终始说解释上古帝王更迭的社会历史现象,不过是附会古史,意欲“显于诸侯”;后来的野心家更是利用它谋求私利,甚至作为窃取政权的借口。崔述的剖析十分深刻有据,尤其是明确指出了刘歆创立五行相生论,为王莽篡汉设计理论依据,直接把批判的矛头指向刘歆,这是我国学术界首次提出刘歆以学术干政的观点,显示了崔述的慧思和胆识,成为他廓除旧的古史体系上的一个创新。 此外,崔述还否定了一些神话传说,如对“太昊伏羲氏、炎帝神农氏”之说的否定。对于战国以来盛传的“河图、洛书”之说,崔述也进行了考证。《易·系辞》云:“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汉书·天文志》引:“刘歆以为虑羲氏继天而王,受河图,则而画之,八卦是也。”[8](P1315)历代儒家学者,包括朱熹,大都相信此说,崔述却考证出它出自纬书,其内容无历史根据而且荒诞不经。[4](P29)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伏羲并无其人,八卦也决非某人所造。可是在崔述时代,伏羲画八卦之说深入人心,破除这种迷信实属不易,显现了崔述疑古辨伪的非凡胆识。 三、对崔述古史辨伪学说的现代审视 在我国自清朝以来,就不断有人怀疑揭露上古文献的虚伪,如刘逢禄(1776-1829年)作《左氏春秋考证》,断《左传》为刘歆伪作。实际上,正是这种怀疑精神开启了近代疑古思想的先河。其中,不畏艰险、勇敢搏击的,崔述是首当其冲的一人。他通过考辨古史,指出:“古者本无皇称,而帝亦不以五限”,[4](P27)“羲,农以前未有书契,所谓三皇、十纪帝王之名号,后人何由知之?”[4](P28)这动摇了千百年来人们心目中的传统偶像--三皇五帝;他还揭露了封建政权维护统治的政治理论思想--“五德终始说”形成的过程和本质,为廓除旧的古史体系,拨开自汉以来的古史迷雾作出了重要的贡献。崔述具有的这种反传统思想也是中国思想史自身内部的一种新发展,突出地体现了传统史学中孕育着近代的因素,并为近代疑古思潮提供了养料。基于此种原因,生前湮没不彰的崔述到了20世纪初,首先受到东方史学近代化更早的日本学界之重视,那珂通世称《崔东壁遗书》是日本东洋史学家不可缺之良书也”,其“著者议论高明精确”,[9](P1077)并将其点校出版,此后才引起我国学术界的注意。“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崔述的古史辨伪学说更显示出其反对传统、合乎新的学术潮流的价值,深得胡适、顾颉刚等人的重视和推崇。胡适曾说:“这样一个伟大的学者,这样一部伟大的著作,竟被时代埋没了一百年,究竟不能不算是中国学术界的奇耻!”[10](P953)而顾颉刚更是花费十多年的时间整理、点校、出版《崔东壁遗书》,并深受其学说的启发,掀起了探索可信古史体系的古史辨运动。 崔述治史善于发现古书、古史中的矛盾和可疑之处,有自觉追求证据确凿、逻辑严密的朴素理性主义精神。如他在《古文尚书辨伪》中颇有见地地指出:“所谓《古文尚书》者,非孔壁之《古文尚书》,乃齐、梁以来江左之《伪尚书》;所谓《今文尚书》者,乃孔壁之《古文尚书》也。”这揭示出了今、古文《尚书》的源流和真伪。关于《古文尚书》的辨伪,自宋明学者揭发,到清初阎若璩那部全面系统的《古文尚书疏证》,揭示其伪文来源,确定其伪书性质已成定案。崔述虽然未见阎著,却与之结论相同,尤其指出了今本《尚书》非汉之今文,乃汉之古文,更是独到之见,其“识力所至,暗与古合,更有发前人所未发者。”[11](P608)可以说在探讨33篇《今文尚书》源于何本的问题上,崔述解决了自唐代以降至乾嘉时期学术界从未弄清的一个疑难点。崔述还溯流穷源,以“六证”、“六驳”从《古文尚书》的篇数、文体、流传情况、被他书引证等方面究作伪之由,述异真之故,辨析论证《古文尚书》之伪,又用四点答疑阐明己见,证据确凿、条理清晰、考辨简洁明了,虽然不如阎氏著作那样精深丰富,但体现出崔述辨伪的科学态度和非凡的历史洞察力。难怪胡适将崔述誉为“科学的古史家”,其“‘考信’态度是道地的科学精神,也正是道地的科学方法。”[12](P1046)这正是中国传统史学中可以与近代“科学精神”相容的部分。具体地说,崔述的“科学性”在于他重证据,不轻信、讲逻辑,这与德国的兰克学派重事实、讲证据颇为相似,可见崔述学术思想中蕴含着朴素的理性主义精神。 此外,崔述进行古史辨伪自出机杼,十分重视史学方法的总结,他有专门提炼出来讲方法的著述《考信录提要》,它有条理地列出历史知识流传中的种种情形和辨伪祛疑的方法,颇具理论色彩。胡适认为《考信录提要》提供了很有现代眼光的文献学方法论,有的学者视其为“清代第一部讲史学方法的书。”[13](P344)中国传统史学往往缺乏对理论和方法的系统探讨,尤其在文献学领域,理论与方法皆隐伏于实践背后;而崔述考史注意知识和方法的结合,其《考信录提要》在辨伪实践中进行方法的概括和总结,从方法论的层次上探讨问题,系统地归纳出一些辨伪的原则,这在传统史学中无疑是空谷足音。前文提到阎若璩对《古文尚书》的辨伪比崔述细致、广博,却显得凌乱无章,缺乏崔述那种钩玄提要的功力,由此可以看出后者在学术研究中运用史学方法的自觉性。在考证方法的具体运用中,崔述也有技高一筹之处;他多以演绎法分析、推断,有时也用归纳法、类比法进行推理,而汉学家则侧重于用归纳法进行考据。如清代学者惠栋辨析《尧典》分篇时,主要用大量证据归纳出《尚书》本无《尧典》的结论,阎若璩考证《古文尚书》也多次运用归纳法。崔述则以演绎法推出三条论证,说明《尚书》之《尧典》和《舜典》本为一篇。[14](P52-53)总之,清代汉学家多用归纳法考证,力求从许多实例中导出结论,取材广泛,但也颇为繁琐,往往难以得其要领。而崔述对古书古史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并灵活地运用演绎法提出己见,其逻辑推理严密,条理清晰,使《考信录》在考据方面颇有见地,与当时学术界的信古风气形成鲜明的对比。 然而,崔述的疑古是建立在尊经的基础上的,他明确提出考辨古史的依据是“但取信于《经》”,[2](P4)其著作《考信录》的原则即是“《尚书》以经之,传记以纬之,其传而失实者则据《经》、《传》正之”。[4](P51)这一主张有一定的合理因素:从史学角度而言,经书中的史料与所记史事时代接近,产生的讹误较少,可信度较高,可纳入原始资料的范围。以历史认识论的观点来看,经书被认为是圣人著作的典籍,其价值取向更趋进于客观事实,较为真实、可信。但是,以经书作为考辨古书古史的唯一准绳,存在着很大的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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