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坚 [作者赐稿] 11、12世纪诺曼人在南意大利的武力征服和创建西西里王国,对当时地中海世界的政治态势造成冲击,打破了原有的力量组合格局,一度给中古时期的国际关系带来了重要的影响。 南意和西西里的战略位置极为显要。意大利半岛犹如一只长靴,有力地伸入湛蓝的地中海,西西里岛横陈于其西南方,座落在海上纵横航线的交汇处,扼据欧非之间咽喉要冲,自古即为各方势力会聚和纷争的焦点所在。 诺曼人承袭其北欧海盗先祖富于冒险与扩张精神的秉赋,长期来一直跃跃欲试,伺机而动。11世纪上半叶开始,他们自法国诺曼第辗转进入南意,利用当地群雄并立、争战方酣之机,频频扩展势力。从1029年在那不勒斯附近奠立首块长期性居留地阿韦尔萨起,到逐步占领阿普利亚、卡拉布里亚大部分领地,从1091年征服西西里全岛,到罗杰二世统一该岛和南意大陆部分的征服地区,并在1130年正式创建诺曼西西里王国,前后历经了一个世纪风雨飘摇的曲折过程。 诺曼势力及西西里王国的介入,使意大利和地中海世界的政治局势更形错综复杂。为了争夺战略优势,诺曼西西里这个初兴的后来者,曾先后同伦巴第贵族、罗马教廷、拜占廷帝国、神圣罗马帝国、威尼斯、法国、英国和阿拉伯诸种势力展开了长久的斗争。南意诺曼人在这样反复的政治较量当中,形成了自己颇富特色的对外政策。其核心就在于:尽可能有效地利用对手内部或相互之间的矛盾,分化瓦解,折冲周旋,以图最大限度地在地中海政治舞台上替自己谋取优越的地位和利益。 诺曼西西里王国(1130-1194)与周邻各大国相比,存世年代虽颇短暂,但对当时的国际环境和不同国家力量的递嬗消长,却显示了可观的影响力。这个诺曼人国家崛起于地中海政治风云变幻无定的背景下,最终又在扑朔迷离的外交漩涡中沉沦。 诺曼人从初涉南意充任雇佣兵时起,即深谙左右逢源之术,极能依据其利益所在及时势之需,在各派力量之中分别选择不同的朋友和敌人,或缔盟,或对抗。12世纪上半叶西西里王国的建立,可视作诺曼人在南意大利冒险事业的一个转折点。如果说,此前其政策重心还主要集中于立稳足根、开拓疆域、统一南意,并在可能的条件下伺机外扩的话,那么,此后则更着意于在巩固既得地位和成果的同时,大力谋求向巴尔干和北非沿岸地区推行跨海扩张战略,企图从根本上摧垮拜占廷和穆斯林的势力,夺取地中海霸权。一般来说,诺曼人在南意的对外政策,大体上可据此分作两个阶段:一,11世纪上半叶~12世纪上半叶的征服时期;二,12世纪上半叶~12世纪末的立国时期。兹试作分别述论。 一 征服时期诺曼人在南意遭遇的主要敌手,大致为伦巴第公侯、罗马教廷、拜占廷帝国权臣和阿拉伯贵族等。诺曼人通过在各种政治势力之间纵横捭阂,步步为营,不久渐成尾大不掉之势。他们在相继排除了不同派系伦巴第人的阻力之后,又于1053年打败教皇,迫其承认了自己既得的和拟议中的权益,在取得合法性承诺的同时,精明地编织起一张同罗马教廷结盟的政治关系网。这样,诺曼人就为其打开通往南意统一的大门铺平了道路。 然而,作为古代罗马帝统延续的拜占廷,仍然是当时南意大利生活中不可忽视的一个政治存在,并成为诺曼人征服途程中的巨大障碍。因而,对付拜占廷便构成了征服时期诺曼人军事外交政策的一个重要方面。 诺曼-拜占廷关系,可以说渊源已久。早自查士丁尼发动哥特战争以来,拜占廷帝国插手意大利半岛事务已逾五百年。诺曼人侵入南意,不断扩充地盘,无疑对其构成重大威胁。随着1071年拜占廷最后一个据点巴里城被诺曼人攻占,这个老大帝国遂被完全排挤出了意大利。她的西部领地的丢失以及由此而生的戏剧性变化,被认为是君士坦丁堡漫长衰败过程肇始的标志。诺曼人占领南意大利原拜占廷控制下的整个阿普利亚、卡拉布里亚地区之后,开始越出半岛,染指位于巴尔干的拜占廷帝国本土。 1075年春,诺曼人的远征部队横渡亚得里亚海,攻陷达尔马提亚沿岸的一些城市,并俘获了克罗地亚人的国王佩塔尔·克雷希米尔四世。这大概是诺曼人对拜占廷影响下的巴尔干西部地区的初次进犯。他们不久虽被逐走,却依然能透过其统治者一度左右克罗地亚、杜克利亚等南部斯拉夫人国家的政策倾向,煽起他们叛离拜占廷的情绪。 1081年4月1日,拜占廷帝国权力中枢发生政变,皇帝尼基福鲁斯三世被推翻,亚历克修斯一世篡位称帝,建立科穆宁王朝。南意诺曼人首领罗伯特·圭斯卡德借拜占廷国内变乱之机,立即发兵大举东征,再犯巴尔干。首先进占科孚岛,随即于6月围攻都拉索(今阿尔巴尼亚都拉斯)。拜占廷皇帝亚历克修斯一世为解燃眉之急,匆忙以颁授贸易特权为条件,换取威尼斯人相助。威尼斯舰队随后在都拉索以北的帕利角附近海域重创了诺曼人海军。亚历克修斯旋又自率一支雇佣军,仓促驰赴都拉索增援。是年10月18日,拜占廷军在都拉索以南卡瓦雅峭壁附近被罗伯特·圭斯卡德的部队打得大败。英国历史学家爱德华·吉本曾对这场撼天动地的大战场面作过极为生动的描述。 翌年2月,诺曼人终于攻占了都拉索,旋即将其统治一度推广到今阿尔巴尼亚境内其它地区。 拜占廷为了转移其视线,遂以金钱贿赂,策动德意志皇帝佯攻南意,还收买了以约尔丹为首的一批亲拜占廷的诺曼人,潜赴卡拉布里亚倡乱。于是,罗伯特·圭斯卡德不得不先行返回意大利,以防国内不测,而将巴尔干战事的指挥权交卸给其子博希蒙德。1083年,博希蒙德再创亚历克修斯,征服马其顿全境,挥师进抵瓦尔达尔河一线。不久,因在帖萨利亚的拉里萨遭遇重挫,他才被迫退兵。1085年,罗伯特·圭斯卡德由南意重返巴尔干,再启战端。但在攻打凯法利尼亚岛时,罗伯特这位诺曼枭雄突然染疫身殁,诺曼人只得被迫偃旗息鼓,草草收兵,前此在巴尔干的所占之地、港湾岛屿亦随之为拜占廷帝国所规复。 从基本形势来看,在十字军东征以前,尽管诺曼人自觉羽翼已丰,意欲打出意大利、进取巴尔干,但这种战略图谋此时仍嫌操之过急,显得力不从心,终因自身综合实力的相对不足而告失利。其实,这也正是诺曼人多年来囿于力量对比条件而在南意不得不缓步推进的缘由所在,它成了11世纪诺曼人在南意征服活动的一个特点 。所以,一旦他们脱离了本身的实际条件,权欲熏心,不自量力,试图盲目冒进的时候,往往事与愿违,失败也就难以避免了。 当然,博希蒙德并未满足于偏居南意充当一个小小公侯,而是企望在新的军事征服中再试身手,建功立业,以赢取更大的荣誉、财富和领地。1096年,博希蒙德率先加入首批东征的十字军。是年10月,他统领诺曼人的部队自巴里启碇渡海,在阿弗洛纳(今阿尔巴尼亚发罗拉)登陆,风尘仆仆,直趋拜占廷帝都君士坦丁堡。拜占廷皇帝亚历克修斯一世唯恐这位宿敌别有所图,却不料博希蒙德竟十分爽快地答允向他宣誓称臣。为了谋求更大的利益 参阅伊万-博日奇等:《南斯拉夫史》,中译本,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54~55页。 参阅爱德华·吉本:《罗马帝国衰亡史》(Edward Gibbon,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 伦敦1986年版,第3卷,第736~738页。 参阅克·弗拉舍里:《阿尔巴尼亚史纲》,中译本,三联书店,1972年版,第56页。 参阅列夫臣柯:《拜占廷》,中译本,三联书店1962年版,第268页。 参阅拙稿《诺曼西西里:中古地中海世界的一页》(刊于《史林》1997年第1期)。 和获得必要的信任、支持,博希蒙德并不在乎向昔日的敌手俯首屈尊 。未几,他以自己在多利里昂(1097)和安条克(1098)的战功,奠定了在十字军中的地位,随即就任安条克公爵,给自己和子孙在中近东抢夺到一份政治产业。只是博希蒙德不甘就此安分守业,而是屡次进犯邻近的阿勒颇,拓展领地。随即又对拜占廷重演故伎,背弃誓言,伺机再侵,但终无象样的建树。1107年,博希蒙德率诺曼人第二次进攻拜占廷,在阿夫洛纳登陆。围攻都拉索,不克,被迫接受了拜占廷君主亚历克修斯的屈辱条件,退兵返回意大利。 这表明,拜占廷帝国尽管已趋衰微,却气数未尽,实力犹存,尚可维持不堕。诺曼人欲趁十字军东征之势击破拜占廷、重现旧梦的企图,仍因势孤力单、捉襟见肘而终致告吹。 就在罗伯特·圭斯卡德、博希蒙德父子在南意大陆部分和巴尔干忙于向拜占廷大张挞伐的时候,罗伯特的幼弟罗杰一世正在西西里岛及其周边岛屿扩张地盘,大肆推进。1091年,罗杰的舰队挟着横扫西西里的余威,直取马耳他岛,仅略施计谋,便兵不血刃地从阿拉伯人手中攫得了这个战略位置十分重要的地中海岛屿 。同年,罗杰一世最后战胜了盘踞西西里长达三百年之久的阿拉伯人,完成了对该岛全部土地的征服。阿拉伯人势力在南意和西西里的政治存在,至此终于完结。 罗杰一世死后,他的儿子罗杰二世继承遗业,1127年首次将诺曼人在意大利南部的三块领地阿普利亚、卡拉布里亚和西西里捏合为一体,1130年正式称王,创建西西里王国。这样,伴随其政治统治地位的稳固确立,诺曼人在南意活动的征服时期告一段落,而为立国时期较具成熟性的政策方略所取代。 二 此时,诺曼人的对外政策依然不得不继续秉持军事、外交两手并重、互为依恃的方针。当然,这是因应当时地中海世界强邻环峙、政局异常复杂的形势所必需的抉择。只有制定和实施一项刚柔相济、卓有成效的对外政策,方可在险恶的政治环境中最大限度地化险为夷,立于不败之地。 罗杰二世治下,西西里王国国势强盛,正值上升时期。此时,其政策重心在于,一方面仍立足意大利半岛和西西里事务,加强自己的军事、外交地位,防范教廷和德意志皇帝的干涉,另一方面则以攻为守,积极向海外扩张,通过参与地中海区域的争霸活动,以实际影响当时的国际关系利益格局。 诺曼人同罗马教廷的关系,早在征服时期,就一直成为他们各自关注的焦点。长期以来,可谓恩恩怨怨,不绝如缕。作为意大利半岛政治角逐中后起的竞争者,诺曼人必欲同教廷一争高下,以便在这桌意大利盛宴中分得一杯羹。与此同时,为了给自己咄咄逼人的军事征服行为涂抹上一层诱人的合法性油彩,他们又不时需要赢得教皇的支持、赞许和祝祷;而教廷常常也不得不倚重诺曼人武力工具的支援,来应付其更具威胁性的敌手。所以,两者的关系中,既可见彼此求助、亲近示好的姿态,又不乏剑拔弩张、冲突对抗的严峻之势。这种爱恨交织的复杂心态与关系,一直维持和延续到西西里王国建立前后,并时时牵动着诺曼人军事外交政策的运行。 罗杰二世统一西西里和南意大陆领地,事实上损及教廷一贯坚持的由其在南意拥有绝对优势和直接统治权的目标。教皇霍诺留二世对此曾力加反对,但无论采取绝罚之举,还是鼓动地方城市诸侯谋反,均不能奏效;最后只有顺应潮流,委曲退让,对罗杰二世合并南意的既成事实予以认可 。 参阅扎波罗夫:《十字军东征》,中译本,三联书店1962年版,第74~75页。 参阅布赖恩·布洛伊特:《马耳他简史》,中译本,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47页。 参阅路易吉·萨尔瓦托雷利:《意大利简史》,中译本,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第148页。 1130年2月,教皇霍诺留二世去世,引起教皇继位之争,教廷陷于分裂。枢机主教中的多数派推举阿纳克莱图斯二世为教皇,少数派则推选了英诺森二世。西西里的罗杰二世趁机介入教廷矛盾,利用阿纳克莱图斯二世求助心切,顺势与之结盟,于同年圣诞节引其亲赴巴勒莫为自己荣登西西里王位正式加冕。英诺森二世则依恃强大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洛泰尔二世的支持,与阿纳克莱图斯二世和诺曼西西里相抗。1133年,罗杰二世利用德皇洛泰尔二世撤军之机,举兵北进,降服了南意的反叛城市、诸侯,迫使卡普亚和那不勒斯承认其宗主权。1136~1137年,德皇洛泰尔二世第二次出兵干预南意,罗杰二世一度被逐。但不久他又卷土重来,1139年再占那不勒斯,并于加卢西奥大破教皇军队,英诺森二世被俘。7月27日签订《米尼亚诺条约》,教皇被迫承认了罗杰二世的西西里王位及其对加里利亚诺以南意大利土地的领主权。击败教廷的干预,平定南意大利,是罗杰二世为巩固其新兴王国权力基础而采取的一个必不可少的有力步骤,同时也为他消除南意的后顾之忧、戮力向外扩张扫清了道路。 罗杰二世对地中海沿岸阿拉伯人的政策,亦酷肖乃父遗风,即伺机出击,大胆进取,以保持战略进攻的姿态。诺曼人征服西西里,原本就是与北非穆斯林之间的一场争夺战。攻取这块地中海上的战略要地,无异于“阻挠了哈马德王朝和齐里王朝加强海上力量的意图。” 多年来横行地中海地区的阿拉伯势力正益趋式微,迄11世纪末,随着同欧洲人力量对比的由强变弱,而不得不转取守势。罗杰二世的军事外交政策,实际上是把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时欧洲人对穆斯林的陆上攻击,进一步发展为穿越地中海的直接的海上进攻。 早在1118~1127年间,罗杰二世即开始染指与西西里隔海相望的伊非利基亚(今突尼斯)沿海一带,旨在控扼地中海锁钥。加冕称王以后,他便着手执行一度被搁置了的北非计划,组建起一支颇具威力的舰队,任用熟谙阿拉伯语和北非沿海地理知识的著名将领安条克的乔治为司令官。1134年,诺曼西西里舰队攻占伊非利基亚沿岸的杰尔巴岛。1143年,又以该岛为基地,进攻季杰利及附近港口。1146年攻陷的黎波里之后,诺曼人在北非开始建立起第一块长久性占领地。嗣后,罗杰二世的军队又相继夺取了加贝斯、斯法克斯、苏萨、波纳等地。1148年攻克马赫迪亚城,灭亡穆斯林的齐里王朝,更使其在北非的扩张臻于极盛。自此,在今利比亚至突尼斯沿海形成了一片狭长的占领区域,并在城堡中派驻了来自西西里的诺曼人守军。 诺曼人在北非,如同所有外来势力一样,也曾情不自禁地卷进了当地的政治漩涡。为了防御穆瓦希德王朝来势汹汹的侵犯,罗杰二世企图向野蛮的阿拉伯游牧部落希拉勒人伸出援助之手,甚至不惜辅以金钱劝诱 。与此同时,诺曼人在其北非占领区则照旧维持了本地原有的社会生活状态,对其行政事务未加干预,也不触动风俗习惯和宗教信仰, 甚至还能从伊非利基亚获得进奉34300比赞特的年贡 。不久,由于军事政治形势的变化,伴随1160年马赫迪亚被穆瓦希德王朝军队攻陷,诺曼人在北非的短命统治即告终结。类似早先的汪达尔人那样,诺曼人也是浮光掠影,来去匆匆,除却一展其逞强示霸的雄心以外,尚未来得及给北非的历史文化留下更多的痕迹。 然而,综观诺曼西西里的地中海政策,其主要的打击方向仍始终是针对拜占廷的。 当西欧君主尚在筹组第二次十字军远征时,罗杰二世就迫不及待地遣使往访法国宫廷,敦劝法王路易七世在东征途中转道西西里国境,以图说服他把进攻的矛头指向拜占廷。 但法王未从其愿,罗杰二世只得考虑亲自动手。1147年夏,拜占廷皇帝曼努埃尔一世正忙于 夏尔-安德烈·朱利安:《北非史》,中译本,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二卷,上册,第128页。 参阅前引朱利安书,第193页。 参阅前引朱利安书,第191页。 斯蒂芬·伦西曼:《西西里晚祷:十三世纪晚期地中海世界的历史》(Steven Runciman, The Sicilian Vespers, A History of the Mediterranean World in the Later Thirteen Century), 剑桥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44页。 参阅前引扎波罗夫书,第133页。 应付途经其境开赴近东的十字军骑士的烦扰。这番耗费精力的活动转移了拜占廷的视线,不啻给罗杰二世处心积虑的军事远征提供了合适的时机。 他迅即派遣安条克的乔治率70艘舰只组成的一支舰队突袭希腊沿海的科孚岛。本地居民因长期罹受拜占廷苛税重压,久蓄不满之心,对诺曼人的到来极表欢迎。 战事的进展对罗杰二世十分有利,他的军队随后蹂躏了优卑亚岛和阿提卡地区,沉重打击了希腊一带的经济和贸易,并劫掠了拜占廷两大丝织业中心底比斯和科林斯,俘获2000名丝织工匠。 这些工匠后被安置于西西里首都巴勒莫。自此,西欧开始产生了最早的丝织行业,拜占廷从6世纪以来对欧洲丝织业的垄断遂被打破。其后,种桑养蚕之法又从西西里传至意大利本土和普罗旺斯一带。这场由掠夺战争而导致的生产技术的传播和交流,意义深远,自非罗杰二世始料所及。正是这场战争,恰巧不自觉地充当了历史进步的工具。 拜占廷皇帝曼努埃尔一世无力自行应对诺曼人的挑战,不得不重祭先帝法宝,再度以授予广泛的商业特权作为诱饵,谋求威尼斯舰队相助,于1149年收复科孚岛。同时,为了改变被动挨打的局面,曼努埃尔又同德王康拉德三世结成反西西里联盟,将战事推移到意大利半岛,欲图从诺曼人之手再夺阿普利亚,重温拜占廷帝国统治南意的旧梦。极擅合纵连横方略的罗杰二世则针锋相对,随即同穆斯林的埃及法蒂玛王朝缔结协约,以牵制拜占廷,并唆使匈牙利和塞尔维亚起来反对曼努埃尔一世;继而又竭力结好于德王的国内外政敌巴伐利亚的韦尔夫家族和法王路易七世,借以孤立康拉德三世,促其首尾难顾,最后只得抛开盟友,悻悻退兵。罗杰二世的这一系列外交举措,很快达到了削弱对手、 改善自身处境的目的。 1154年,这位曾经玩弄列强于股掌之间、以“十二世纪地中海灾星”而闻名的罗杰二世,在巴勒莫溘然辞世。应该说,他的对外政策还是颇富进取性的。从旨在改变现状的角度看,对于中古政治格局曾多有扰动,当时的国际社会也是可以深切感受到这种影响力的,其战术策略亦不乏可圈可点之笔;但若以占城略地而论,则几乎都是先得后失,成果寥然,同对手至多交了个平手,不过毕竟赢得了诺曼西西里在地中海政治舞台上前所未有的一席之地。 罗杰二世之子威廉一世接替其位,继续秉承他生前的对外政策。威廉一世与其父一样,积极赞助科学文化,对宗教采取宽容态度,尤其在外交方面表现得同样精明强干。基于对局势的分析,他曾向拜占廷的曼努埃尔一世提议媾和,遭到拒绝。他便立即转而同威尼斯联手,迅速瓦解了传统的拜占廷-威尼斯同盟。 在应付外部环境的同时,尚须解决棘手的内部事务,以防国中的反叛贵族与北方的德皇和罗马教廷合谋暗算,这正是威廉一世不得不时常面对的严峻形势。1154年,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红胡子腓特烈首度南下意大利。他为了谋求教皇保证替他加冕,慨然允诺同教皇结盟,支持教皇声讨西西里王国。受红胡子腓特烈进兵南下的鼓舞,南意阿普利亚的地方贵族趁势掀起反对威廉一世的暴乱。威廉一世当机立断,迅即以舰队司令官马约内·迪巴里的铁腕,断然镇压了这场暴乱。 他的泼辣严酷的行事作风,令人震慑,被他的政敌呼以“坏人威廉”的侮辱性绰号。 正当威廉一世遭逢内外压力之际,拜占廷皇帝曼努埃尔一世趁机兴兵,入侵意大利。1155年,拜占廷军队于阿普利亚登陆,占领巴里、特拉尼和布林迪西,并直取意大利中部海岸的安科纳。威廉一世利用拜占廷人未能同德意志军队会合之隙,亲率大军自西西里赶赴阿普利亚,一举收复了布林迪西,并在海上大破拜占廷舰队,迅速扭转了对己不利的形势。这样,拜占廷帝国梦寐以求、力图在意大利重振旗鼓的计划便最终归于破灭了。1156年,深感失 参阅西格福斯·布隆达尔:《拜占廷的瓦兰吉亚人》(Sigfús Blondal, The Varangians of Byzantium), 剑桥大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154页。 参阅前引列夫臣柯书,第176页。 参阅前引萨尔瓦托雷利书,第155页。 望的教皇阿德里安四世被迫与西西里国王威廉一世单独议和,订立《本尼凡托条约》,承认了威廉的统治权力。然而,从外交的角度来看,此举具有双重影响,由此产生的反作用却同时造成了教皇与德皇红胡子腓特烈之间的裂痕。 1158年,威廉一世又以胜利者的姿态,将一纸和约强加给了拜占廷皇帝曼努埃尔一世,进一步强固了自己的战略地位。与其父祖辈不同的是,威廉一世或许已经认识到,以当时的力量对比相衡,要从根本上推倒以至取代拜占廷这个老大帝国,非其所能也。因此,至多只可抵抗拜占廷的反扑压力,保持住诺曼西西里在意大利的既得权益,而毋须采取非分之举,惟其如此,才是比较现实的作法。 继之而起的威廉二世,尽管在处理内政方面的行事风格迥异于他的父亲威廉一世,以宽待城市和贵族而出名,遂有“好人威廉”之名,但在军事外交政策上仍一如其诺曼先人,雷厉风行,颇见有力之举。 执政前期,威廉二世承袭了其父已然确立的对拜占廷和教廷实行亲善的政策。由于他试图同拜占廷皇室联姻的计划遭拒,乃同皇帝曼努埃尔一世交恶,政策发生逆转。1175年,威廉二世获知拜占廷国内出现仇视威尼斯人的浪潮,立即适时地与威尼斯结盟通好,以便共同对付拜占廷。 尔后,他为了近攻拜占廷而远交英国,1177年同英王亨利二世之女缔结婚约。1185年夏,拜占廷帝国发生皇位之争,威廉二世借机起兵,侵入拜占廷本土。诺曼西西里王国八万大军横扫巴尔干南部,先后攻占都拉索和帝国第二大城帖萨洛尼卡。在帖萨洛尼卡,诺曼人恣意屠戮,肆行劫掠。当时该城的都主教优斯塔修斯撰有《诺曼人攻略帖萨洛尼卡纪》一书,对此曾详加记述。 这次,诺曼西西里军队竟一直攻抵君士坦丁堡城郊,遭拜占廷人伏击后始败退。这是诺曼西西里王国对拜占廷后花园――巴尔干的最后一次野蛮蹂躏,而且也是已呈强弩之末的诺曼人向海外所能发动的最后一轮攻势。 值得注意的是,这场诺曼-拜占廷战争无意间却促成了某些外交关系方面的重要变动。威尼斯由于对西西里王国海上力量过于强大前景的担忧,重又倒向君士坦丁堡;但与此同时,诺曼西西里和神圣罗马帝国之间的关系也以此为契机,而大大接近了。 出于建立彼此间更密切关系的考虑,1184年,诺曼西西里国王威廉二世将王朝唯一的合法后裔、罗杰二世的遗腹女、三十岁的康斯坦丝公主,许配给了德皇红胡子腓特烈十七岁的长子、未来的皇帝亨利六世,两年后正式成婚。在封建时代的欧洲,国与国之间的王室缔结婚约,无异于宣告一项政治联盟的降生,通常来看,它对缔约国双方应不无裨益。威廉二世借重这一盟约,可获一时之利,寻得新的外交支撑点,以因应同拜占廷构兵后所面临的复杂国际环境。而红胡子腓特烈一世则意在扩大帝国势力范围,通过婚约而最终达致掌控南意的目标,实现历代德皇孜孜以求、进窥地中海的梦想,并且也可从南面对其劲敌罗马教皇的领地形成战略包抄之势,这是更具深谋远虑的一着棋。 1194年2月,威廉二世的继任者莱切的坦克雷德猝死,红胡子腓特烈之子、德皇亨利六世遂以西西里王国法定王位继承人康斯坦丝夫君的身份,当即兴兵,问鼎南意,顺手将西西里王位和权杖名正言顺地攫到了自己的手中。是年圣诞节,亨利六世在巴勒莫正式加冕,称西西里国王。至此,这个名噪一时的西西里诺曼人王朝终于落下帷幕,城头升起了缀有德意志霍亨斯陶芬王朝纹章的旗帜。 这颇具戏剧性的一幕,耐人寻味。 诺曼西西里统治者欲在风高浪险的地中海舞台一试身手,谋求生存发展,必须借助于高超灵活的对外政策,以便在诸种政治势力间因时因地作出不同的选择,进退离合,或联或拒, 参阅前引萨尔瓦托雷利书,第156页。 参阅前引列夫臣柯书,第279页。 参阅迪诺·约翰·吉纳科普洛斯:《拜占廷, 教会、社会与文明的当代见证》(Deno John Geanakoplos, Byzantium, Church, Socierty and Civilization Seen through Contemporary Eyes), 芝加哥1984年版,第366~368页。 参阅前引萨尔瓦托雷利书,第163页。 翻云覆雨,纵横捭阖,其实都是无可避免的,关键在于选择的对象和时机。封建的王室联姻政策,是当时外交政策的一个组成部分,一向服从于复杂的政治需要,此中固然蕴藉智谋和机遇、现实和长远的种种考量,但却颇具风险与挑战。诺曼西西里国王威廉二世在位时基于其特定的外交目的,决意让他的姑母康斯坦丝与德意志霍亨斯陶芬皇室缔结婚约,虽不失为一种政治选择,但从后来的实际结果看,不啻是预先签押下了一份致命的卖身契约,无意间却给不久之后的江山易手埋下了隐患。 诺曼人是在11、12世纪南意列强争峙、奔突交锋的逐鹿场上,凭借其冒险性、意志力和机巧善变的权谋而勃然兴起的,然而到头来其政权也同样是在这纷繁迷离的外交风云中悄然失却的。诚可谓,兴也外交,衰也外交。 从根本上来说,诺曼人毕竟只是中古欧洲国际关系棋盘中一只不大的棋子,总体实力不足。这就决定了他们在外交上难以完全从自身实力出发,而只能更多地仰赖于在各种外部力量之间周旋,纵横捭阖,朝秦暮楚,实施颇具风险的边缘政策。以诺曼人的政治份量,倘若没有当时意大利半岛长期分裂、紊乱而造成的如许政治空间和机遇,他们的涉足和扩展则断无可能。恰恰在这种盘根错节关系的夹缝里,小小的诺曼势力才得以惨淡经营,一展身手。同样,也正是在云谲波诡、安危叵测的地中海外交风浪里,这艘颠簸于风雨飘摇、浪峰潮谷间的西西里之舟,才愈发显得步履维艰,却是很容易于转瞬之间一朝倾覆的。 虽则如此,诺曼西西里本身的存在,其对外政策之成败进退,终究给活跃在此间的诸种政治势力带来了不同的历史性影响 ,这种影响同其版图和存世时间自不相称,而将显得更其深远,意味隽永。 (刊发于《史学集刊》2002年第2期) 参阅拙稿《诺曼西西里:中古地中海世界的一页》(刊于《史林》1997年第1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