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门下弟子号称三千人,在人口两千来万的春秋战国时期,这个数目大得可以吓人一跳。其实,这三千人当中,绝大部分是几年也见不到孔子本人一面的外围人员,慕孔子之名到孔家店当个记名弟子,好比是当今社会上常见的“追星族”一群。真正有造诣、可以登堂入室,“受业身通者七十有七人”而已。在这些数得上的大弟子中,让人感到最为亲切、最为可爱的是名列“政事”之科、孔武有力的子路。 子路在孔门弟子中属于年龄较长者,只比孔子年轻九岁。据此一条,子路与孔子的关系似乎应处于亦师亦友之间,然而通观《论语》、《孔子家语》、《史记•仲尼弟子列传》等文献,我们可以发现,子路像是一个总也长不大的顽童,心直口快,了无城府,天真直率,血气方刚,是一位个性鲜明、有棱有角的生动人物。《论语》中关于子路言行的记载多达二十余则,其音容笑貌逼真生动,呼之欲出。 子路能当上孔门大弟子,并深得孔子信任,自然有其独到可取的长处。子路的长处就在于他具备干练的办事能力,尤其是军事管理方面的专长。孔子曾说:“由(仲由,即子路)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论语•公冶长》)又说:“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论语•雍也》),“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欤!”(《论语•颜渊》)可见,尽管孔子有时对子路有所不满,认为子路卤莽冲动,动不动要敲打敲打这个老顽童式弟子,来树立自己的“师道尊严”,但对子路的从政才干还是颇为欣赏,充分肯定的。 当然,子路让人觉得亲切可爱,并不在于他的工作能力,而是因为其纯朴质直的个性特征所散发出来的人格魅力。套用句老的掉牙的俗语,就是子路的为人,于平凡中见伟大;子路的个性,于率直中见真情。作为典型的性情中人,子路才是严格意义上的“儒之大者”、“儒之纯者”。 子路对于自己的老师孔夫子尊重而不迷信。在孔门诸多弟子之中,敢于对孔子所作所为直言不讳,表示不同意见甚至尖锐批评质疑的,唯有子路一人而已。孔子想当官想得昏了头,不顾自己身份走女人路线,去和那位口碑不怎么样的南子夫人套近乎,子路不满之色溢于言表,逼得孔子连连向天发誓,“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论语•雍也》)公山不扰、佛肝等人搞叛乱,想借重孔子的名望造声势,提人气,遂一遍又一遍征召孔子前去帮忙,整天希望“为东周”“治国平天下”的孔子心动了,准备应召。子路听到风声后,便“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孔子经常挂在嘴边的礼义大防之道责备孔子,逼得孔子连声替自己洗刷和辩白,最终也不敢去与“乱臣贼子”为伍。(《论语•阳货》)孔子津津乐道什么“必也正名乎”一套东西,子路听得耳朵起了老茧,大不耐烦,认为这简直是“迂远而阔于事情”,直截了当地批评孔子不合时宜:“有是哉,子之过也!奚其正?”弄得孔子颜面上十分难堪,下不了台,急火攻心,就气急败坏地斥责子路:“野哉!由也。”(《论语•子路》)与那位一天到晚对孔子唯唯诺诺、毕恭毕敬的“优秀”弟子颜渊相比,子路实在有点“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味道。 从表面上看,子路锋芒毕露,快人快语,不大给孔子面子,老是让导师处于尴尬的地步,似乎不够尊重所谓的“师道”。但实际上,子路把老师看作人而不是神,乃是对老师真正的尊重,是真情实感的天然流露,没有半点的虚伪矫饰,从而在真正意义上践行了孔子的道德原则:“当仁不让于师”。(《论语•卫灵公》)相反,像颜渊那样对老师亦步亦趋,并不是真正的从师之道,起不到任何教学相长的作用,这一点连孔子自己都承认:“回(颜回,即颜渊)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论语•先进》)可见孔子其实头脑很清醒。但是人性的弱点,决定了孔子跟常人一样喜欢人家顺从自己,所以明明知道颜渊除了听话和死读书之外,别无所长,孔子还是最喜欢他,把他当自己的亲儿子看待。 子路的质朴天真,还表现为勇于在公开场合表达自己的真正看法,从不虚与委蛇,欲说还休。有件事典型地反映了子路这一性格特点:他委派子羔去做费邑这个地方的行政长官,孔子认为这一任命不明智,说重了,简直是误人子弟,“贼夫人之子”。子路却觉得老师的批评没有道理,没有调查便没有发言权,虽说是老师也不应该有例外。于是他不客气地向孔子表示“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孔子听了自然很不高兴,指责子路是强辞夺理、逞舌狡辩。(《论语•先进》)这件事本身的对错我们姑且不论,但子路能够光明磊落说出自己的意见,就是其为人正直、言行一致的形象写照,那种“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冯梦龙《警世通言》)的圆滑之态在他的身上找不到半点影子。这样的品德实在是难能可贵。 子路的可爱,还表现为他毫无机心,喜怒哀乐全形于色。《论语》和《史记》等典籍中所描述的子路是一个易动感情、且多少有点自我表现欲的寻常男子。孔子“在陈绝粮”,跟随的弟子们都饿得两眼发昏,躺在地上爬不起身,但是碍于情面,不敢在老师跟前发牢骚,流露不满情绪。这时惟有子路敢于径直跑到孔子跟前发泄不满,诉说怪话,“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论语•卫灵公》)一个“愠”字,非常传神地写出子路的真切情感。又如,孔子悲叹自己生不逢时,政治理想无法实现,萌生“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念头,且以为届时只有子路一人能够陪伴自己出行,“从我者,其由与!”子路听后,不禁沾沾自喜,得意起来。“子路闻之喜”,一个“喜”字,十分生动地体现了当时子路乐不自禁的神态。(《论语•公冶长》)“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菜根谭》),子路不失赤子本色,称得上是大英雄与真名士。 许慎《说文解字》云:“儒者,柔也。”令人遗憾的是,子路的本色精神在后世儒者的身上并没有继承下来,更遑论发扬光大了。历史上的儒者大多不是巧言令色、道貌岸然、口是心非、言行不一的伪君子,就是拘泥教条、迂阔无能、尸位素餐、唯唯诺诺的酸夫子,使得儒家学说的真正生机遭到严重的窒息。子路若泉下有知,一定会为这种儒林异化现象冲冠一怒,捶胸大吼:“你们算什么玩意儿,也配担当儒家的名头,统统给我滚回家里去,别再在外面丢人现眼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