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清史究竟“新”在何处? 罗友枝(Evelyn S. Rawski)于1996 年发表《再观清朝:清朝在中国历史上的重要性》,反驳何炳棣1965年《清朝在中国历史上的重要性》一文中对汉化的强调,由此又引发后者发表《有关汉化问题的再思考:对罗斯基“再观清代”一文的回应》。这两篇文章,成为新清史出现的重要标志。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伴随美国学术界对清史研究的升温,出版了伊芙林·罗友枝《清代皇廷社会史》,柯娇燕(Pamela Kyle Crossley)(《孤军》、《透明之镜:清朝皇族的观念》,埃德伍德·路斯(Edward J.M. Rhoads)《满与汉:晚清到民国时期的民族关系与政治权力,1861—1928》,马克·欧立德(Mark C. E11iott)《满洲之道:清朝的八旗制度与民族认同》等一批有影响的著作。他们的研究,从理论方法到具体观点,都令人耳目一新,在中国清史界很快引起关注1。 既然是“新清史”,首先应澄清的一点,就是究竟“新”在何处?有些学者将“新清史”的主要特点概括为,一是强调清朝统治与历代汉族王朝的区别,强调清朝统治中的满族因素,一是重视利用满、蒙等少数民族史料。我认为,这种概括不准确。上述两特点,中日学者自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已有长期实践,尤其在利用满文、蒙文文献考证史实方面,均取得令世人瞩目的成绩2。无视学术史发展的基本脉络和成果,将两特点作为一种“新”的发明而归功于新清史,这种说法是否合适,答案不言自明。更何况,即使是在西方,早年欧文·拉铁摩尔(Owen Lattimore)有关东北边疆与满族的论文,也已提出类似新清史有关清朝满族性的观点。 当然,澄清上述事实,并不是要否定新清史的倡导之功。在从满族角度研究清史、利用满文文献研究八旗史方面,中日学者固然起步甚早,成果显著,但由于种种原因,并没有成为国际学术界的共识。以往国内一些学者论到清史,往往自觉不自觉地站在汉族立场也即王朝正统的立场上,不妨把这种立场概括为“汉族中心论”。基于这种立场,清史中的满族,通常只占很小比重。不少学者,对满族在清朝史中举足轻重的地位和作用,对满族制度(八旗制度、内务府等)与文化在清朝史中的深刻影响,缺乏应有关注;对满文等少数民族文献的重视,则长期局限在一个狭小的学者范围。然而,当新清史提出上述观点时,情况不同了,国内一些学者,颇有茅塞顿开之感,推其波而助其澜,以“汉族中心论”为代表的陈旧观念,则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从这个意义上讲,新清史在校正清史研究的发展方向方面,确实功不可没。 为什么新清史会产生如此大影响?挟美国强势文化之余威固然是一个原因,同样重要的一点是,在新清史的话语系统中,强调满族与满文文献的重要性,并不是一个孤立的提法,而是从其环环相扣的逻辑关系中导引出的一种方法论要求。这一逻辑关系或可概括为:清朝是满族建立的王朝,其统治带有不同于汉族王朝的鲜明特点;满族不仅是中原汉族的统治者,同时也是东北亚诸多民族的共主。从这个角度讲,重视满族与满文文献,乃是上述逻辑关系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话说回来,美国新清史究竟新在何处?我以为,与中日研究相比,新清史的优势主要表现在理论方法、研究角度和观点创新。 第一,理论方法。近二三十年来,西方史学无论从理论还是研究方法上都发生不断变化,新的研究领域不断拓展,旧观点则不断更新甚至淘汰。新清史的理论创新,集中表现在用族群理论解释满族历史和满族特有的八旗制度方面。 第二,研究角度。新清史的关注点,主要有满族形成、满族认同、八旗制度、清朝特色、统治模式等。而广义的新清史,其实并不局限于对满族与八旗的研究, 还包括对清帝国的“尚武”与军事扩张、物质文化与精神世界、公私领域的构建与互动、社会性别研究等3。不过, 把清朝的“满族性”作为其研究重点,应无疑义。新清史试图扭转以往对清朝的传统认识,更注重把满洲(满族)而非汉族作为研究中心(主体),更强调满族对清帝国所作的贡献。与此同时,更关注满族主宰下的多民族关系与多元文化的互动。这一角度,有助于矫正“汉族中心论”的认识偏差,从整体上评价满族在清朝的地位;有助于摆脱清朝史等同于中原王朝史的成见,并使众多边地民族跻身于历史大视野焦距下的中心。 第三,研究观点。新清史提出一系列新观点,大多比较宏观。其宏观既表现为研究专题的从“大处着眼”,也表现为一些学者将清史置于世界史和比较史的范畴内,与其他领域的学者共同讨论帝国、现代化、殖民、身份等问题。例如,濮德培(Peter C. Perdue) 在《中国向西进军:1600-1800年清朝对欧亚大陆中部的征服》(2005)一书中,有关满洲帝国与奥斯曼帝国的比较。 新清史提出的一系列观点,以其新颖而风靡一时。关于满族形成,传统观点认为,天聪九年(1635)清太宗皇太极改“诸申”为“满洲”,是满族形成的标志。对这种观点,新清史提出要重新审视。有学者提出,满族是在乾隆年间形成的,在这之前只是文化共同体,到乾隆年间始形成血缘共同体;还有学者认为,满族到清末民初才形成,正是在汉人反满思潮的强大压力和刺激下,满族形成了自己的民族认同。关于满族是否“汉化”,以往学者,往往将满族“汉化”简单理解为汉族一方的主动灌输与满族一方的被动接受。新清史则指出:与人们普遍接受的观点相反,有清一代,满族尽管与汉族在某种程度上融合,但并没被汉化;没被汉化的原因,是因为八旗制度的保障;满洲精英集团依靠八旗组织,成功维持了本民族的一致性和民族认同意识,是清朝统治获得成功的主要原因。 新清史与八旗史、满族史研究关系密切,因此从它崭露头角时起,就引起中国学者的浓厚兴趣。一旦陈陈相因的“成见”或“定论”被新清史打上问号,也就意味着新研究的起步。从这个角度讲,新清史的异军突起,的确给清史研究的发展带来某种契机。 二,如何回应新清史? 十几年来,新清史的影响逐渐扩大,但迄今为止,除了若干译著和介绍文章,中国学者尚少严肃的学术性批评。如何对新清史作出回应,并通过对话实现与新清史的互动,共同推动清史研究的发展,已经提上中国清史界的日程。 (一)回应新清史,首先要端正我们的态度 由于文化背景、历史传统、学术环境等方面的差异,围绕新清史的一系列新观点,中国学者完全可能持有不同看法。不过,我们首先应致力的,不仅是求其“异”,而且要求其“同”,从新清史的研究(无论是研究角度、理论方法,还是具体观点)中汲取有益启示,以矫正思维和观点的偏差,毕竟我们久已习惯在一种比较封闭的学术环境下工作,而传统的惯性往往会消磨思维的敏锐。 (二)回应新清史,应注意基本概念的澄清 概念是历史研究的支点,概念涵义不清,就无法阐明历史现象内在的逻辑关系。如探讨满族是否“汉化”,首先应对“汉化”的涵义、“汉化”与汉文化“涵化”的差别作出说明4。否则,概念模糊,言人人殊,各执一端,讨论难以深入。再如考察八旗问题,不能不涉及“旗人”、“旗族”、“满人”、“满洲”“满族”诸名称。清初已有“旗人”、“满洲”、“满人”之谓,清末出现“旗族”一称,辛亥革命后提倡“五族共和”,始有“满族”的流行。“满人”、“汉人”、“蒙人”等称谓,是中国传统社会的族类概念,而作为民族专属名称之一的“满族”,则是自西方辗转传入的现代概念。这些概念,在涵义上有衔接又有差异,有重合又不能简单等同。目前流行的把满族概念等同于清代的 “满人”、“旗人”或者“旗族”,表述固然便利,但在许多场合,却可能造成“今人”对“古人”的一种理解错位。 与准确把握基本概念相关的还有一个原著的英译汉问题,定宜庄在不久前人大清史所召开的国际清史研讨会上,就此有专题发言,批评了随意翻译甚至望文生义等现象。 (三)回应新清史,应承认研究取向上的差异 关于满汉关系,新清史侧重从满汉对立的角度展开讨论,中国学者则习惯于从满汉融合的角度来思考。关于清朝特色,新清史强调满族的主体性,中国学者则兼顾“清承明制”与“满族特色”两个方面。关于八旗社会,新清史强调八旗制度的特殊性和封闭性,中国学者则关注八旗制度阻隔下旗民关系(满汉关系)的实际发展。关于民族认同,新清史似乎只关注满族的自我认同,中国学者则更倾向于从满族的多元认同入手,揭示它与汉等民族的诸多共性,而非单纯对立。这些差异的形成,有着复杂的背景与原因,在此无须展开。重要的是,承认差异,明确差异,进而通过讨论,取长补短,求同存异,在弥合差异的基础上求得比较接近历史真相的共识。 必须强调,有些差异,通过讨论是可以弥合的,但是也有一些差异,即使讨论也难以陶融。中美学者,各有自己的国情,存在着文化背景、历史传统、学术环境、研究角度、理论方法的诸多差异。新清史无论怎么强劲,毕竟是在异文化的视野中观察中国,而运用西方理论和话语系统诠释中国历史,始终存在一个是否符合中国实情的问题。如有学者套用美国国内族群理论诠释满族形成,声称满族先是文化共同体,后来成为血缘共同体,与满族的历史实际显然枘凿不合。再如把自我认同,作为近代满族形成的基本尺度,是否合理,也值得思考。其实,与民族、族群相关的诸多概念,都是西方的舶来品,在中国的民族学界,围绕这些概念已争论了至少几十年,聚讼纷纭,迄今仍未有穷期。民族学、社会学、政治学、语言学等相关学科的理论方法和概念,都离不开从国外学术界的批量引进,与之相比,中国史研究则是一门带有鲜明本土特色且根基深厚的学科。清史研究固然也需要引入西方理论方法概念观点,但毫无疑问,它们只有适应中国的实际情况,才会有落地开花的可能。 (四)回应新清史,不必回避它的某些偏差或错误 新清史在“矫枉过正”的同时,有时难免走向另一个极端。如美国新清史标榜从满族角度研究是其特色,与清史研究的本意明显抵牾。难道说,从汉族角度从蒙古族角度或任何其他一民族入手,就不是清史研究吗?真正意义上的清史研究,应包括清朝(清代)这一时段内、任何与清帝国庞大空间相关的历史现象,是没有疑问的。从这个角度讲,美国的“新清史”在定义上是有问题的。再者,新清史否定满族所建清朝(还引申到历史上蒙古族所建元朝)是中国历史的一部分,或以汉满民族冲突对立取代彼此融合的主流,或强调满族特色却无视汉族和汉文化的主导作用,均有悖中国历史发展、满汉关系发展的基本事实。他们的这类观点,其实并不带有多少新意: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时,曾提出“满蒙征服论”,其代表作为《异民族征服中国史》。新清史尚不能与之划清界限,已陷入很尴尬的境地。同时应强调的一点,对中国学者而言,其观点已超出纯粹学术研究的范畴,而表现出鲜明的政治性。 三,如何推进我们的研究? 新清史的兴起,加快了清史研究的国际化进程,与此同时,也给中国的清史研究者提出了更高要求。中国的清史研究者, 要在国际化大潮中继往开来,作出更大成绩,我以为,有三点应予重视: (一)要有全局意识。中国大陆、台湾与日、美、韩、法、俄等国学者,在研究清史方面各有自己的传统、优势和特色,但多年以来,国内学界似乎过于偏重对新清史的关注,对他国学者的研究和贡献却往往疏于了解。信息的来源畸重畸轻,明显失衡,不能不制约中国清史学界的国际视野,偏见的产生也在所难免。其实,日、韩、俄等国对八旗史、满族史、满语文的研究均堪称源远流长,成果丰硕,包括其学者的治学方法、治学态度乃至严谨作风,颇值得国内学者的学习和借鉴。清史研究的持续发展,实有待于中国学者全局意识的提升。 (二)要有主体意识。中国学者研究清朝史和八旗史,拥有自己的独特优势,只有立足本国的历史、传统与实际,坚持研究的主体性,才能把研究不断引向深入。至于目前颇为流行的那种将西方理论方法观点盲目照搬,人云亦云,不加分析,对本国研究却抱着虚无主义态度的倾向,显然不值得提倡。 (三)要重视多语种和少数民族文献。在八旗史、满族史、民族史、边疆史研究中,少数民族文献的整理利用尤为重要。近十几年来,特别是自国家清史编纂过程启动以来,国内在满、汉文档案、档案目录的整理出版,满汉文辞书编纂等方面,都取得突出成绩,为清史研究提供了极大便利。现在的问题,是已经刊布的满文档案数量庞大,能够利用它从事研究的学者却很少,后续人才严重匮乏。对照日、美诸国高度重视非汉文史料运用,并加紧对多语种人才培养的现状,中国清史界差距明显,且呈不断拉大的趋势。这个问题不解决,势必成为扼制研究正常发展的一个瓶颈。 以上就有关新清史提出自己的若干想法或建议,未必妥当,敬祈诸位同行不吝赐教。 【注】 1中国的介绍文章主要有,定宜庄:《美国与台湾学者近年来对满族史与八旗制度史的研究简述》,《满族研究》2002年第1期;[美]欧立德:《清代满洲人的民族主体意识与满洲人的中国统治》,华立译,《清史研究》,2002年第4期;[美]盖博坚:《西方学者近期对“满洲”之释义》,王湘云译,《清史论集——庆贺王锺翰教授九十华诞》,紫禁城出版社2003年版;马钊:《满学:清朝统治的民族特色——1990年以来以英语发表的清史著作综述之一》,载《清史译丛》第1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孙静:《满族民族认同的历史追寻——柯娇燕满族研究评价》,载《清史译丛》第3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李典蓉:《清代满洲认同的几个问题》,载《清史译丛》第6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美]盖博坚:《谁是满洲人:综合书评》,孙静译;张瑞威:《谁是满洲人——西方近年来满洲史研究述评》,载《清史译丛》第7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刘文鹏:《清朝的满族特色—对近期清代政治史研究动态的思考》,《清史研究》2010年4期。 2 详见刘小萌:《清朝史中的八旗研究》,《清史研究》2010年第2期。 3 参见[美]卫周安:《新清史》,董建中译,《清史研究》2008年第1期。 4参见王成勉:《没有交集的对话》——论近年来学界对“满族汉化”之争议,汪荣祖、林冠群主编:《胡人汉化与汉人胡化》,台湾嘉义县民雄乡:国立中正大学台湾人文研究中心,2006年。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