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前接讀楊振寧先生的《讀書教學四十年》之後,我不由自主地就立下籌撰一部《讀史閱世六十年》的心願。時光流逝,轉瞬間自童稚初聽《左傳》故事至今已大大超過原估的六十年了。只有從考取清華第六屆留美公費(1943秋考,1944春夏之交發榜)起算,此書寫撰的完成與出版在年代上才符合整整一個花甲。有鑑於六十這個數目,無論在西方文化發源地兩河流域,或在遠古不斷擴大的華夏文化圈內,都涵有非常豐富的意蘊,我決計保留原擬的書名,不去計較年代上的出入了。 本書主旨是把本人一生,在國內、在海外,每一階段的學思歷程都原原本本、坦誠無忌、不亢不卑地憶述出來,而且還不時作些嚴肅的自我檢討。我相信,唯有如此作法,此書才可望成為學術史及教育史等方面具有參考價值的著作。 由於近十餘年主要研究對象是先秦思想中若干困惑學人兩千多年之久的難題,本書的寫作不得不時斷時續,所以書中各章的形式和組織未能一律。為了多向讀者提供第一性的“史料”,有些篇章在正文之後另加“專憶”或“附錄”,甚至“專憶”之後再加附錄。例如第一章“家世與父教”正文之後,就是既有“專憶”又有“附錄”。“專憶1:何家的兩根砥柱”用意在敘述並分析我們金華何氏一家(族)四房之中,即使是事業上最成功者,對族人真能提攜資助的能力還是有一定限度的。緊接著再以此“專憶”用在“附錄”裡作為一個第一性的實例,以加強檢討近十餘年來西方研究傳統中國社會、家族和科舉制度的主要學人對家族功能過分的誇大、對科舉制度促進社會血液循環功能過分負面看法的錯誤。作為一部學術回憶,本書決不躲避學術上的重要爭論。 本書“上篇”其餘的“專憶”雖然是應邀早已撰就的短篇,但其中“應酬”的成分微乎其微,都是補充本人早期學思歷程中不同階段的有用史料。清華及西南聯大時期不少位師友,神貌言笑仍歷歷如新,其中凡一言足以啟我終身深思、一行足為後世法、故事軼聞至今仍清新雋永者,不拘長短,都一一羅致在“上篇”之末的“師友叢憶”章。雷海宗先師對我治史胸襟影響深而且巨,所以在“上篇”享有最長的“專憶”。 這部學術回憶“上篇”國內之部與“下篇”海外之部,內容及寫法頗有不同。主要是因為“上篇”代表個人學思歷程中的“承受(receptive)”階段,而“下篇”代表“學成”之後對史學知識的“奉獻 (contributive) ”時期。由於中國大陸教育政策和制度革命性的改變,“上篇”回憶和評估的重點──前世紀三、四十年代清華及聯大兼容並包、自由思辨的學風,留學考試專科及英文寫作要求的水準等等──目的都在探索提供“標準”,以備華語世界今後發展通識教育的參考。 年代上“下篇”涵蓋過去半個多世紀。開頭兩章詳述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工作的每個階段,特別注重博士最後科目(英國史、西歐史)口試中長達兩小時的問答。這是因為這種一向被公認是博士候選人最“難”的一關,不僅最足反映知識承受的深廣度,而且是胡適以降幾代人文社科留學生從未談及的要目。其餘諸篇章性質大致相同,都在陳述教學、選校、攻治中國史上一系列重要課題的經過與成果。但“下篇”決不是傳統式的學術編年;相反地,我之所以穿插不少有關不同校風、校際競爭、個人專業內外的學術交遊和論辯等等,正是為了避免學術編年的單?#123;和枯燥。 如果本書對歷史社科內外的廣大讀者都能具有一定的可讀性的話,我將引為衰年尚未輟學的歲月裡最大的報償和欣悅。 對本書的寫撰與完成有所貢獻的是以下幾位學人友好:加州大學鄂宛(Irvine)分校圖書館東方部主任汪?博士,十年如一日,幾乎無時不在為我窮搜廣借所需參考資料。台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何漢威博士,自1993年初識即不斷鼓勵我從事治史經驗的寫作,一再供給有用史料,並備極用心地校核全部書稿中個別史實、人事、年代等等細節。楊振寧先生不但核正了我對聯大回憶中涉及的人名、街名等等,還認為我對清華和聯大數理教研的綜合評估並不顯示人文學者的外行。本書籌撰初期,與勞貞一()院士和汪榮祖教授多次電談治古史新思路時,曾獲得他們積極的反應和鼓勵。南開大學領導世界史教研的王敦書教授曾供給近年紀念雷海宗先師的文冊和雷師《西洋文化史綱要》等遺著。同校鄭克晟教授,除寄贈乃父毅生(天挺)先生紀念文集之外,還特別為我複印鄭先生六十年前評閱第六屆清華留美公費明清史考卷的日記──這是彌足珍貴的一手史料。在籌撰第十九章附錄,“中國文化的土生起源:三十年後的自我檢討”的過程中,陝西省考古研究所石興邦教授和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邵望平教授,不但屢度和我通信討論,並且不時惠贈近年有些重要的考古論文集和海外很難及時獲得的專門報告,有如鄂爾多斯博物館的《朱開溝》──以動物為母題,富有濃郁“亞歐草原”氣息的青銅器群的發源地。對以上諸位舊雨新知,我在此表示由衷的感謝。 香港商務印書館總經理陳萬雄博士對本書寫撰和出版殷切的關懷,張倩儀女士對書稿內容及其他建議,黎彩玉女士經常耐心的編輯工作,都是我應該在此一併申謝的。 何 炳 棣 2003年十一月十日 南加州寓所 摘自:何炳棣著《讀史閱世六十年》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07月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