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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春，我开始参加社科院历史所陈高华先生主持的《元典章》读书班。《元典章》六十卷，又附新集不分卷，是元朝中期书商出于牟利目的、按六部分类刊行的一部官府文书汇编，目的在于供地方官吏处理政务时翻检之用，民间欲习吏入仕者亦可作为教材。其书卷帙颇巨，多元代俗语、俗字，且编印粗制滥造，错误万出，夙称难读。然内容包罗广泛，尤多涉及制度细节和社会下层生活，实元代史料一大宝库。日本学者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举办《元典章》读书班，出版《刑部》校定本，近年据闻已读毕《兵部》。陈高华先生的读书班则是读《户部》，数年内将正集六十卷中的户部部分读毕。后因陈先生事务繁忙，时常出国、开会，读书班中止。我从99年秋开始，在北大和几名博士、硕士研究生聚读典章《吏部》，历时近两年，亦已告竣。适逢北大班上诸位或出国，或毕业，或即将出国，或即将毕业，呈鸟兽散状，也只好中止。 今年秋，陈先生重新开班，读《元典章·新集》中的户部部分，我又慌忙执书前往。昔张国焘企图另拉山头，另立中央，终无所成，仍须回归毛主席领导。我于陈先生，亦复似之。今次读书班于每周五上午举行，如陈先生有事，则暂停。列席受教者除我外，尚有陈先生亲传弟子刘晓（以前在北大读硕士，是我师弟）君、日本访问学者船田善之君、历史所明清徽州文书专家阿风（回族，其名乃真名，非网名）君、以及社会史专家杠头君。每次读书时间约为两小时，我从北大往返奔波，路上就要花三小时。虽辛苦而不辞者，盖因陈先生是真正元史专家（我虽在“往复”号称通元史，然较之陈先生，如李鬼之比李逵），《典章》中的问题经其讲解，时觉豁然开朗。诸位同仁专长各异，亦能互相发明切磋。较之一人持书冥思、不得其解、呆若木鸡者，相去万万也。每有所获，辄笔录于书眉。今择其要者疏理为札记，既省日后翻检之劳，亦聊供往复诸贤一哂也。 11月9日 是日读《典章》2271至2275页，共六条，计钞法三条，仓库两条，钱粮一条。 钞法·伪钞·伪钞非正犯遇赦革拨 此条起因为至治元年改元大赦，其中规定“造伪钞不赦”。江浙行省请示，有伪钞案涉及多人，是全部“不赦”，还是根据罪情区别对待。中书省回复：凡主谋及“同情”者不赦，“知情”者可赦。“同情”、“知情”二词所指，虽从案例本身可略知大概，然终无确切解释。刘晓云：《吏学指南》有解。 归查《吏学指南》“贼盗”门“知情”条：“本不同谋，唯知所犯，谓之知情。但曾预谋，谓之同情。”知情与今义近，同情则大异矣。 仓库·义仓·点视义仓有无物斛 此条述仁宗延祐末年，江南行御史台监察御史至溧水州上元乡“撞点”（意为突击检查）义仓储粮情况，发觉为里正所侵食，已将责任人处罚。行台因而下文重申义仓有关规定，令地方官严加督察。陈先生云：元代义仓之弊，可看高明《琵琶记》。 归查《琵琶记》。此剧作于元末，虽述汉代故事，然细节多反映元代社会状况。第十六出开端即为丑角扮里正上场，念白：“苦！往常间把义仓谷搬得家里去养老婆孩儿了，今日上司官点义仓，支谷赈济贫民，那里讨谷？且无钱籴还。没奈何把我老婆卖了，取钱籴谷还义仓。”于是对老婆说：“没奈何，一夜夫妻百夜恩，你终不然教我吃打？这般荒年，又供膳不得。我如今把你卖几贯钱，籴谷还义仓。”老婆奋起反抗，将里正推倒，下场。卖老婆的情节，是作者用来活跃演出气氛的，表演时可能略带喜剧色彩。然所述里正侵食义仓储粮、无法应付官府检查事，与《元典章》此条若合符契。 钱粮·关收·万亿库收堪中支持钞 此条为户部属下万亿宝源库呈文，称因支出甘肃和籴粮价，需用“料钞”二十万定，清点库存纸钞，发现其中许多已经残损难以使用。因此请求中央明下指令，各地收税时一定要严加检查，拒收残损纸钞。陈先生问我何谓“料钞”。我印象中料钞就是新钞，但一时未能完全拿准，嗫嚅不敢言。陈先生云：料钞，郑介夫《太平策》有解释。 归查《元代奏议集录》所引《太平策》，有云：“贯佰分明，沿角无缺，京都之下，谓之料钞。”据此，料钞并不一定是新印之钞，只要票面完好，字迹清晰，即可称为料钞。此概念与上引《元典章》合，盖惟此方可流通无碍。如字迹模糊，称为昏钞，边角毁缺，称为烂钞，两者亦统称昏钞。此类不堪流通者，皆可持以向官库调换，然须加收3%手续费，称为“工墨”。 陈先生又云：通常以为元代钞币根据是否有碍流通，可分料钞、昏钞两类。但近年在韩国发现的《（原刊）老乞大》，其中又出现“择钞”一词。日本京都大学金文京教授曾向他咨询。经他查阅《南台备要》至正十一年文书，不仅发现“择钞”，还发现另一新词“市钞”。如此则元朝后期钞的分类实不止两种。 查《永乐大典》卷2611引《南台备要·整治钞法》条：至正十一年御史台咨文，各处百姓至钞库倒换昏钞，库官往往多方刁难，“妄分料钞、择钞、市钞等第，多取工墨”。《（原刊）老乞大》载：高丽商人在元大都出售所携布匹，与客户谈好价钱后，声明“择钞、烂钞都不要”。客户说：“你则要一等料钞时，每两官除工墨三分，私下五分家出工墨也。”“似恁（您）这般都要料钞时，亏着俺”。经过反复争论，商定以料钞付款。但付款时客户表示“都与料钞，委实没若干料钞”，遂先付三百定料钞，剩下十定，“与恁上等择钞何如？”又云“好择钞也与料钞一般使有”。高丽商人只好说“那般者，依着恁”。 据此，料钞、昏钞之分是官府的规定，持昏钞换料钞，纳“工墨”3%。但社会上根据可流通钞的完好程度，又区分出料钞、择钞、市钞的等第。付3%的工墨，大约只能换到择钞或市钞。要想换到最完好的料钞，实际上要花费5%的工墨。面值相同的料钞、择钞，购买力因而有了差别。又据《（原刊）老乞大》，择钞也有上等、非上等之分，上等的择钞已与料钞比较接近了。至于具体分等的标准，则唯时人知之辨之，今已不得其详矣。 (11-12-2001 08:28 PM ) 11月16日 是日读2275至2281页，共五条。计钱粮三条，盐法两条。陈先生身体欠佳，仍抱病前来。下两周他要出外开会，读书班暂停。 钱粮·侵盗·教授直学侵使学粮 这是元仁宗延祐三年（1316）查处的一起教育部门官员贪污教学经费案件，湖北慈利州儒学教授张子仁等将本学延祐元年的学粮侵吞入己。案情本身十分简单，但处理结果值得注意。元朝曾经颁布过一个专门的“反贪法”，叫做《赃罪条例十二章》，其中将官员贪污受贿行为区分为枉法、不枉法两大类。除按赃款数量处以多少不等的笞杖刑外，枉法者一律开除公职，永不叙用，不枉法者停职三年，然后另行安排工作（赃款特别多的亦除名不叙）。教官贪污教学经费，影响教学正常进行，即属枉法。案卷中引用了此前成宗元贞元年的一件类似案例，就是按枉法处理的。但这一次刑部却说，教学经费“难同系官仓库钱粮”，如比照一般的枉法赃罪处理，有偏重之嫌。结果按照不枉法的有关规定进行了处理，张子仁杖五十七，停职三年。三年后由吏部安排“边远一任”，亦即发往边疆地区任职，锻炼改造。 讨论认为，此案处理的标准，关键之处已不在于枉法不枉法，而是在于系官不系官，亦即赃款是否国有资产。元朝地方学校的教学经费，主要出自学田。这些学田有些是元朝政府拨赐，有些承自前代，有些则可能来源于私人捐助。因此学田的所有权性质比较复杂，既非私人所有，又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国有，倒有些近似于“集体所有”。（这类“集体所有”土地，在元朝还有其他一些表现形式，例如寺观土地。）刑部的处理意见，实际上是以这样一个判断为基础：“集体”经费不完全等同于国有资产，故而对与其相关的贪污行为亦应稍轻发落。结果本来“枉法”的罪行就按照“不枉法”的标准进行了处理。 钱粮·侵盗·延祐七年革后禀到钱粮 延祐七年三月十一日，英宗即位，大赦天下。大赦引发一系列问题，各种正在追查的犯罪行为，哪些“既往不咎”，哪些仍须追查，都要由宰相机构中书省作出具体指示。本条对大赦后四种经济犯罪行为的处理方案作出了补充规定。四种经济犯罪包括： ①国家发放给军、匠、站、灶等特殊户籍百姓的补助款项，以及与民间进行交易（和雇、和买）支付的报酬，中间被官吏侵吞或冒领。 ②驿站虚报接待费用，多领钱粮。 ③官手工业机构官员克扣生产经费。 ④官员虚报、冒领、侵吞公款和公粮。 对这四种犯罪行为的处理方案，也鲜明地体现了重视“国有资产”的原则。对后三种犯罪，中书省强调指出，其所贪污，都是“系官钱粮”、“系官钱物”、“系官之数”，因此虽经大赦，不管犯罪嫌疑人是否认罪，都要继续严格追查。第一类犯罪就有所不同了，其所贪污“既系已出仓库，合给散百姓之数，难同系官正数”，也就是说，这些钱物是国家发放给百姓的，一旦支出仓库，既已不属“国有”。官吏从中侵吞、冒领，也要继续追查，但力度有所松动。赦前已认罪的，即将赃款赃物追回，给付原主。如到大赦为止尚在死撑，并未伏罪，则“钦依革拨”，不再追究。 因读到驿站问题，陈先生顺便讲了黑城（内蒙古额济纳旗黑水城）出土元代文书的情况。这些文书分散在四处，①法国，斯坦因拿走者。②俄国，科兹洛夫拿走者。③日本，藏于天理大学，据说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北京地摊上购买。④中国，后来继续发掘所获。俄国所藏黑城文书近年已在上海影印出版，甚贵，学者又多不重视（大部分是西夏文），历史所即未购买。众皆语余曰：“你们北大有钱，赶快去买。” (11-19-2001 01:26 AM )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