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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军:​漫话红学——从“红楼”说开去

http://www.newdu.com 2019-11-06 《红楼梦研究》 王军 参加讨论

    一、红楼
    2004 年春节将至,我去红庙北里拜访周汝昌。事先和他的女儿周伦玲联系过,去的那天不巧周伦玲身体不适,周汝昌亲自开的门。见了我,周汝昌一把攥紧,连连不迭地问:“冷不冷?冷不冷?”见了他,我满心喜悦,心里有一种花开的声音。
    室内简单逼仄,门楣上方悬挂着周汝昌手书“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我俩围桌而坐。周汝昌那时几近失聪失明,而话声琅琅,滔滔不绝。他拍拍桌上我带去的小文《“红楼”未必在京都》,说一定看。
    那篇小文,主要是针对“红楼”何在,与周汝昌商榷。周汝昌在《“红楼”本是燕京典》中说:“‘红楼’一词所代表的历史实体和概念,是随着京都地点的迁变而转移的。”“曹雪芹是清代人,清代建都于北京,那么雪芹之用此一词来写富家女流,自然就是指北京的情境。”而我认为,“红楼”在古代应是泛称,多指豪门贵族居住之地,一般偏重指富家女性居住之所,其地点所在并非专指京都。
    我那时认为,北京只是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文学背景,实际的“红楼”不在北京而在江南。我引了谢眺“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和李白“地拥金陵势,城回江水流。当时百万户,夹道起朱楼”的诗句,来论证“红楼”在六朝时已出现在古称“金陵”“石头城”的南京。周汝昌认为,金陵是省,不一定非指南京。我赞成,觉得金陵包括南京、苏州和扬州等地。
    我在文中举了唐诗的例子,如杨巨源的“凤城初日照红楼”,这“红楼”是在京都长安;而于鹄的“粉壁犹遮岭,朱楼尚隔溪”则是描写汉阳郊外的瀑泉寺,“到时漫发春泉里,犹梦红楼箫鼓声”,“红楼”与“梦”字,词序虽然颠倒,而意思却紧密相连,顺理成章,情韵神髓相通。晚唐李商隐“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远路应悲春畹晚,残宵犹得梦依稀。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诗中“红楼”与“梦”遥遥相望,正表达出梦断“红楼”的无限凄美意境。
    《红楼梦》中,宝玉冒雨看望黛玉,身上蓑衣、斗笠、木屐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临别黛玉送玻璃绣球灯,宝玉连忙接了过来。前头两个婆子打着伞提着明瓦灯,后头还有两个小丫鬟打着伞,宝玉便将这个灯递与一个小丫头捧着,扶着她的肩,一径去了。这正是红楼隔雨、珠箔飘灯的景象。李商隐诗中“白门”何在,有金陵、徐州等多种说法。其实,“红楼”只是指作者感怀之人曾经居住的房子或者是赋予感怀之人的美好意象而已,没有必要坐实它在何处,更不必去认定它就在京都。
    “红楼梦”三字相连的最早出处,早经前人道出,可能是晚唐诗僧、李商隐的同僚蔡京的“凝成紫塞风前泪,惊破红楼梦里心”。虽不敢断定曹雪芹在创作时是否受到唐诗诗意的影响,但他的祖父曹寅曾主持刊刻《全唐诗》,搜集到的唐代诗作版本定不少,曹雪芹幼时应该有条件接触到这些本子。
    唐以后写“红楼”的诗词不胜枚举,颇引人注目的还有五代韦庄的词。俞平伯在《题赠全国红楼梦讨论会》序中说:“世传《红楼梦》,而红楼何在,迄无定论。观《通鉴》卷二百六十三记五代王建事,建作朱门绘以朱丹,蜀人谓之画红楼,是红楼亦若朱门之泛称耳。”这个观点我是赞成的。韦庄“以才名入蜀,蜀主建羁留之”,他的“咫尺画楼深似海,忆来唯把旧书看,几时携手入长安”“美人情易伤,暗上红楼立”“长安春色本无主,古来尽属红楼女”以及“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等描写的地点既有长安,又有江南,还有西蜀,可谓处处有“红楼”。至于宋词里就太多了,“何处少年吹玉笛,谁家鹦鹉语红楼”“东风历历红楼下,谁识三生杜牧之”等有“红楼”字眼的诗句举目皆是。总之,没必要认定“红楼”非在京都不可。
    我辞行前,周汝昌取出新著《红楼夺目红》,在案上打开扉页,脸几乎贴在书上,执笔摸索着写了“王军小友惠存”,签了名,有些字重叠在一起。这时恍然想起,顾随为学生叶嘉莹南下赠诗:“食荼已久渐芳甘,世味如禅彻底参。廿载上堂如梦呓,几人传法现优昙。分明已见鹏起北,衰朽敢言吾道南。此际泠然御风去,日明云暗过江潭。”后来叶杳无音信,顾随又将“传法”期望寄托在周汝昌身上:“昔日填词,时常叹老,如今看去真堪笑。江山别换主人公,自然白发成年少。柳柳梅梅,花花草草,眼前几日风光好。耐他风雨耐他寒,纵寒也是春寒了。”
    离开周家,红庙北里,夕阳的最后一抹光斜照在脸上,照着童话般的房子,这上面有精神,有情感,有思想,有神性。
    二、版本
    我对周汝昌的神交,还在此前读大学时。一日在校门口旧书摊购得周汝昌《红楼梦新证》,是繁体竖排的1976 年版。后来硕士毕业,我到北京大兴工作,这是《红楼梦》早期抄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藏者刘铨福的故里。我悉心搜求有关甲戌本的资料。有一次向周汝昌请教,他在电话那头说,见 .刘 .福的孙子刘博琴,瘦瘦的,是史树青领着去他家的。
    原来,《红楼梦》早期是以抄本的形式传播的,最早的本子都叫《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现存甲戌本(1754 年甲戌抄阅再评)、己卯本(1759 年己卯冬月定本)和庚辰本(1760 年庚辰秋月定本)三种。这三个版本构成了红学研究大厦的基石,是红学在20 世纪成为显学的重要原因。其中,己卯本残存41 回又两个半回,这个版本显示出曹雪芹同怡亲王府有着密切联系。庚辰本存78 回,原书八册中每册卷首都注明"脂砚斋凡四阅评过",保存最为完整,缺憾是抄手水平低、错讹较多。
    甲戌本原为清同治年间大兴刘铨福藏书,是《红楼梦》现存抄本中最珍贵的一种。甲戌本只残存16 回,包括第1—8 回、第13—16 回、第25—28 回,每4 回为一卷,共分四册。甲戌本每页版心下部都有脂砚斋署名,每册首回首行均题“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有密集的朱笔眉批、行间侧批、双行夹批1608 条。其中,第1 回比他本多出“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十五字。据此,这个本子的底本可能是脂砚斋在乾隆十九年(1754 年)抄阅再评的原稿本。
    关于甲戌本,红学史上有许多佳话。1927 年,胡适收到信,说有一种抄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愿让给他。胡适以为“重评”的《石头记》大概是没有价值的,当时没有回信。不久,藏书的人把书送到新月书店托转交胡适。胡适看后,认为这是海内最古的《石头记》抄本,遂出重价买下。1948 年,胡适慨然将甲戌本借给平生一面的燕京大学学生周汝昌。周汝昌还书后,胡适于年底携甲戌本匆匆南下,一生所有两万册其他藏书俱皆抛下。1962 年,胡适去世前将甲戌本寄藏美国康奈尔大学。2005 年,上海博物馆将甲戌本购回国内。
    在这几个抄本之后,是题作《石头记》的抄本。包括清代抄本蒙古王府本(第71 回回末总批后有“柒爷王爷”字样)、戚序本(戚蓼生序本)、列藏本(现藏列宁格勒俄罗斯科学院东方学研究所圣彼得堡分所)。再往后,是以《红楼梦》作书名的抄本。包括舒序本(舒元炜序)、梦稿本(即杨藏本,收藏者杨继振)、郑藏本(原郑振铎藏残抄本)等。今天看到的最早把全书标称为《红楼梦》的抄本是甲辰本(梦觉主人于1784 年甲辰年作序)。最新的红学考证结果显示,甲辰本的收藏者系山西赵城的藏书家张瑞玑。
    乾隆五十六年(1791 年),程伟元、高鹗用木活字排印出版。书名用《红楼梦》,删去脂砚斋批语,配齐全书120 回,是为程甲本。次年,相隔不到三个月,再次重新排印,是为程乙本。程伟元在序中说:“《红楼梦》小说本名《石头记》,作者相传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唯书内记雪芹曹先生删改数过。好事者每传抄一部,置庙市中,昂其值得数十金,可谓不胫而走矣。”
    在很长一个历史时期里,广为流传的是程甲本,风行约130 年之久,出现了“开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是枉然”的景象。直到1927 年,亚东图书馆将程乙本标点铅印出版,开始了程乙本流行时期。1982 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以庚辰本为底本,经过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重新校注的普及本,这是目前最流行的《红楼梦》版本。
    三、还泪
    了解《红楼梦》版本有这么重要吗?是的。由于《红楼梦》是“批阅十载,增删五次”而成,早期以抄本形式流传,且只存八十回。若想知道《红楼梦》原貌真迹,不得不仔细校勘版本。
    在书中,黛玉出场,自宝玉眼中给出的第一印象就是她的眉目。一般本子或作“两湾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或作“两湾半蹙蛾眉,一双多情杏眼”等,粗俗不堪。甲戌本此处是空着的,是未定待补的草稿模样。列藏本作“两湾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这才是黛玉本来面目。
    孟子说,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中国文学里描写爱情的神来之笔,多在眉目。《诗经》里有一瞥的爱情,穿越时间,流传至今。“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女子的眸子清亮,眼神飞动,顾盼流转,美好妩媚,传达出邂逅相遇的无限情意。“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有杀伤力,有穿透力,直抵人心,千载之下亦能感觉到它的活。
    顺流而下,战国屈原《九歌•少司命》:“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西汉李延年妹妹“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唐代杨贵妃“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南宋李清照写小姑娘的心事:“眼波才动被人猜”。元代王实甫《西厢记》写张生眼中的崔莺莺:“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红楼梦》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集大成之作,从黛玉眉目描写可见一斑。
    而更为重要的是,《红楼梦》是一部还泪小说。以泪酬答是前古未有之开新局,即此而言,就已经奠定了黛玉第一女主人公的地位——黛玉的眉目描写实在马虎不得。
    书中,黛玉前身是西方灵河岸边三生石畔的一株绛珠仙草。绛珠草,是彼岸花,是阆苑仙葩,是世外仙姝。脂砚在“绛珠草”本文旁批云:“点‘红’字,细思‘绛珠’二字岂非血泪乎?”黛玉一生还泪,故应为“似泣非泣含露目”,决不能是“似喜非喜含情目”。
    因神瑛侍者日以甘露浇灌,绛珠草幻形入世化为人体,准备以泪还债:“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宝玉、黛玉初见时,一个因对方没有通灵玉而狠命摔玉,一个则因之而流泪,说“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脂批:“知眼泪还债,大抵作者一人耳。”“这是第一次算还,不知下剩还该多少!”“后百十回黛玉之泪,总不能出此二语。”
    晴雯是书中最出色的一个丫头,她的行为举止品格正是黛玉的不写之写。而王夫人说晴雯:“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晴雯死后,宝玉作《芙蓉女儿诔》,实则悼黛玉。书中两个小戏子说,只要不忘掉死的那个就行,也是宝玉“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的先言与预演。
    甲戌本开首题诗:“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脂评:“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曹雪芹的一生,也是还泪的一生。曹雪芹著书的本意,正是“还泪”,他把一生襟抱寄托在黛玉身上。
    四、情情
    黛玉第一次进荣国府时约六七岁(有的版本作十三岁)。宝玉一见即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这正如六祖惠能初听客诵《金刚经》,言即开悟,也是夙昔有缘。人生遇见一个知己,怎能不欢喜?彼此之间那么亲近,好像前世有什么夙缘一样。
    地球是目前所知宇宙中唯一有生命的星球,孕育出人类这天地间不曾有过的精华。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受自然律的决定和支配;同时也是一种精神存在,受道德律的决定和支配。人因此成为宇宙中唯一没有对等物的存在者,从而在天地间是寂寞的。
    寂寞,就渴盼知音。如同南朝刘勰感叹的“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像伯牙子期高山流水,是可遇不可求的。这种无可奈何、可望不可即的寂寞心,渴求知音、知不可而为之的感情,自《诗经》始,至《红楼梦》集大成。
    《诗经》里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洵有情兮,而无望兮”“嘤其鸣矣,求其友声”。春秋时,越女送王子过江时唱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古诗十九首》里的织女星和牵牛星,“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唐柳宗元贬谪柳州:“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苹花不自由。”金末元初元好问:“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时寂寞心。”明末清初朱彝尊:“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红楼梦》一书,大旨谈情。人是万物之灵,人的灵性最集中的一点是“情”。“情”,是诗经里的“兴”,是直觉的联想,是推己及人,是体贴。人与鸟兽草木不同,可是有生命这一点,是共同的,有生命的共感,“悲落叶於劲秋,喜柔条於芳春”。
    草木通神。“林花谢了春红”,“飞红万点愁如海”。作为林如海的女儿,黛玉见落而伤心,是最敏感的诗人的多情,是“情情”。正如脂批:“余阅此书,亦爱其文字耳,实亦不能评出此二人终是何等人物。后观《情榜》评曰:‘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
    黛玉只钟情于对她怀着真情的宝玉。有一次,北静王初见宝玉,即将圣上亲赐鹡鸰香念珠一串转赠,宝玉回来送给黛玉。黛玉却看也不看,“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它”,连皇帝也骂了。
    宝玉“情不情”,是以不情之物为有情,无物不情,无处不情:“时常没人在眼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鲁迅说宝玉“爱博而心劳”,所谓“心劳”就是付出、体贴,是无我的境界。香菱、鸳鸯、平儿、龄官、藕官、嫣红等等对于宝玉的关切未必领情,而宝玉并不在意。
    有一次,宝玉支开袭人,安排晴雯拿了两块旧手帕去看黛玉。黛玉听说送的是旧帕子,越发闷住,细心揣度,一时大悟过来,让晴雯放下帕子去了。关于这个细节,有人引竹枝词“情知接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来说明是“思”。其实,先前贾芸和小红(原名林红玉,也是黛玉的影子)私相传授手帕,已经预示了宝玉和黛玉的故事。从此以后,宝玉、黛玉再也没有产生什么猜忌,发生什么口角。
    这情节颇似六祖慧能从五祖那里得法,言下大悟。六祖惠能初见五祖的时候,说不求别物,只求作佛。而黛玉初见宝玉,别无所求,只是还泪。“我只为我的心”,你的心便是我的心。《红楼梦》又名《情僧录》,正是以情写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贾宝玉便是那情僧,是那最多情之人,也是大悟之人。
    贾题韬说,真理面前,释迦也无可骄傲的,牧童桑女甚至盲、聋、喑、哑,也是无所退让的。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这是多么大的慈悲,难道世上还有比这更多情的人吗?要知道,不是离开了此岸别有什么彼岸,不是离开了一个又一个波浪,而别有一个长江大河。
    五、听雨
    在《红楼梦》中,凡是同黛玉相关的情节,都是被相当程度地诗化了。脂砚斋说“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有传诗之意”。我们不能不说,书中诗人气质最像曹雪芹的正是黛玉。黛玉骨子里是曹雪芹,身上有曹雪芹的影子。
    我们只举一个例子。当听到要把大观园湖里的残荷拔掉时,黛玉说,最不喜李商隐的诗,只喜他“留得枯荷听雨声”这一句。这就像孔子说:“回也,非助我者也。”其辞若有憾,实乃深喜之。实则黛玉,也就是曹雪芹,与李商隐是内在相通的。她不肯揭露自己隐秘的心绪。为什么这么说呢?
    曹雪芹是熟悉李商隐诗的。在《红楼梦》第62 回,通过香菱之口,作者告诉我们,书中主要人物的命名取自诗词:“前日我读岑嘉州五言律,现有一句说'此乡多宝玉',后来又读李义山七言绝句,又有一句'宝钗无日不生尘'。我还笑说,他两个名字原来在唐诗上呢。”
    黛玉寄人篱下的生活情境与李商隐相似。李商隐生逢唐代“牛李党争”,在岳父王茂林和恩师令狐楚两个阵营之间徘徊,绝不违反原则依附任何一方,这一点和黛玉的“真”相通。因而李商隐长期做别人幕僚的仕宦之路是很不幸的,“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黛玉的诗人气质在本质上更象李商隐。“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是为曹雪芹写照,也是为黛玉写照。李商隐诗:“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惆怅江头江水声。”在生命同时,看到荷叶生和荷叶枯。大观园里,草木蔓发,独有黛玉感受到了“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落红阵阵,青春终将逝去。任是庭院深深,也逃不过光阴。黛玉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所以当听到《西厢记》的曲子,“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不觉心动神摇,禁不住眼中落泪。
    李商隐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此时无人共语,独自听雨,不言可知。夜雨是时光的表征,时间的赋形。人生的本质正是时间。林黛玉《秋窗风雨夕》,与此意境相通。
    读《红楼梦》不可呆看,要正照反照,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李商隐“留得枯荷听雨声”,以“枯荷”自况。黛玉最不喜欢李商隐诗,因其易引发伤感也。荷已枯,又遭雨打,而其声仍有可听者,以有枯荷在也。永夜不寐的人,却能因聆听枯荷秋雨的清韵而略慰相思,稍解寂寥,所以反而深幸枯荷之“留”。把枯荷拔去,所以黛玉伤心。连枯荷都不能留,必将致黛玉于死地也,焉得不伤心!
    六、乡愿
    曹雪芹创作《红楼梦》这部还泪小说,不仅是为阆苑仙葩、世外仙姝的黛玉而哭,也为金陵十二钗而哭,为大观园里的丫鬟、戏子而哭,为普天下女子“千红一哭”。限于篇幅,我们只重点考察宝钗和袭人。宝钗“恩爱夫妻不到冬”,也是个悲剧人物,也是一个值得同情的美好生命。在肯定的前提下,主要看看她们和黛玉的不同。
    我们先说袭人。袭人是宝钗的影子,由其名字可知其人品。这袭人有些痴处:伏侍贾母,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今跟了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而据史湘云说,袭人也曾伏侍过她,后来心中眼中就再没有史湘云了。袭人向王夫人无中生有地告状是最可恶的,明明她自己同宝玉有了苟且之事,却把黛玉拉上。照她的话说,只有她是靠得住的、干净的,目的是要打断宝玉、黛玉的亲密关系,而却从宝玉的身份、声名和品行上说起,表面上忠厚老实,实则大奸似忠,大诈似信。
    有一次,秋纹受宝玉之命插瓶送鲜花给贾母,得到王夫人奖赏的两件衣裳。晴雯笑话她:“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秋纹说:“哪怕给我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领太太的恩典。”大家笑道:“骂的巧,可不是给了那西洋花点子哈巴儿了。”这是影射袭人因告密而得到王夫人的厚赐。连袭人自己也承认:“你们这起烂了嘴的!得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儿。”
    高语罕在《青年书信》和《红楼梦宝藏》里毫不掩饰对袭人的厌恶:“我干脆看不起袭人,看不起袭人这种类型的人物,因为乡愿眼中心中只认得现实的权力,但同时当某一种势力已抬头,她又不敢拿出自己的主张。其实乡愿十九都是浅薄庸俗,不学无术之辈。左边胜了,她可以左走一步;右边胜了,也可以右走一步。天下古今的乡愿都是一个娘养的东西!她们应当以袭人为夏娃。”
    宝钗是封建社会里的一个淑女形象。她的最大缺点就在于“冷”“不真”或者说“乡愿”。当宝玉被贾政打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她是多么的冷酷。也许宝钗是痛心的,可是她偏要和王夫人、王熙凤一起来看,这是她的一贯处事方式,这是十足的乡愿代表。若真伤心,一定是黛玉那样眼睛“哭得桃子似的”,趁无人的时候来看。
    孔子说:“乡愿,德之贼也。”在世俗社会上,自然宝钗得人喜欢,觉得成熟。当宝钗劝宝玉走仕途经济的路子,他马上翻脸了:“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可见宝钗不能真正理解宝玉。而宝钗之所以规劝宝玉,也是因为她看透了贾政、王夫人的心理,都是想宝玉科举高中的,所以她的一举一动,“珍重芳姿昼掩门”,都装出老成持重、和平温厚、谨言慎行的态度。
    香菱苦志学诗时,同宝钗共居一处,向宝钗请教岂不方便?可惜宝钗非不能也,乃不为也。反而是经过黛玉的热心指点,香菱终于精华难掩、脱颖而出。当宝玉拿黛玉的诗出去给人看,回来被宝钗骂了一顿,说闺中的东西是不可以流出去的。黛玉的态度怎么样,不写其实是写——她并不在乎。
    至于金钗含冤投井,宝玉五内俱摧,宝钗却全不动心。在人命关天的时刻能够“冷静”到冷酷、冷漠无情,这真是“山中高士”!但是同时我们也要历史地看问题,在宝钗的时代,因为她信奉封建伦理道德,而这套观念本身就有一定的虚伪性,宝钗的虚伪是从封建社会制度、社会观念里面产生的,不是她个人的品质问题。
    说到个人品质。有一次,宝钗看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的迎风翩跹,十分有趣,便意欲扑了来玩耍。结果一路赶来,偷听到了红玉、坠儿的私房话,为了脱身,她故意嫁祸黛玉,这件事算遮过去了。又一次,宝钗的丫鬟黄金莺为通灵宝玉巧结梅花络时,宝钗主张用“金”线,若用杂色断然使不得,大红又犯了色,只有用金线才好。“双玉”前盟,“金”玉良缘,这里面似乎有深意。作者并不明写,而读者可以揣摩。
    七、索隐
    在红楼梦开卷第一回,作者自云:“当此时则自欲将已往所赖上赖天恩、下承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美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兄规训之德,已至今日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记,以告普天下人。虽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不肖,则一并使其泯灭也。”
    这些带有忏悔意味的话,不能不使人联想到这部书描写的极可能是和朝廷(天恩)有着密切关系的达官显贵的家事。作者自己声明将“真事隐去”,读者自然也就关心隐去的真事。所以纳兰明珠家事说、傅恒说、和珅说、张侯说及清世祖与董小宛故事说等猜测众说纷纭。
    索隐派的盛行是到清末民初王梦阮、沈瓶庵《红楼梦索隐》、蔡元培《石头记索隐》、邓狂言《红楼梦释真》问世以后。索隐派有些观点也给人以启发。如说宝玉是玉玺(袭人是龙衣人包玉玺),衔玉而生的自然是天子;大观园有三座庙庵,是皇宫建制,宝玉一个男人象征皇帝,丫鬟是宫女,老嬷嬷们影太监;书中明文也有薛蟠的“难道宝玉是天王”,鸳鸯的“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等等,兹不赘述。
    早期影响最大的还是明珠家事说。赵烈文在《能静居笔记》里说,他听乾嘉时期经学家宋翔凤说:“曹雪芹《红楼梦》,高庙末年,和珅以呈上,然不知其所指。高庙阅而然之,曰:‘此盖为明珠家作也’。后遂以此书为珠遗事。”俞平伯的祖父俞樾说:“《红楼梦》一书,世传为明珠之子而作。明珠子名成德,字容若。”陈康祺说:“《红楼梦》一书也,即记故相明珠家事,金陵十二钗,皆纳兰侍卫所奉为上客者也。”甲戌本墨笔批书人孙桐生也说:“予闻之故老云,贾政指明珠而言,雨村指高江村,宝玉之为容若无疑。”
    纳兰容若,本名成德、性德,他的性格才情,确实和宝玉有极大的相似之处。而曹雪芹的相貌,并不似宝玉那么英俊。据裕瑞《枣窗闲笔》说,“其人身胖,头广而色黑,善谈吐,风雅游戏,触境生春。闻其奇谈,娓娓然令人终日不倦。”这就给谁是宝玉原型留下了想象的空间。
    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与纳兰容若幼时曾陪康熙伴读,后俱为侍卫,感情非常好。曹寅曾题诗:“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曾知?布施廊落任安在,说向名场此一时。”(《题楝亭夜话图》)纳兰的主要成就在词,有南唐后主遗风。王国维有评:"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纳兰容若的“林下荒苔道韫家,生怜玉骨委尘沙。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还有“葬花天气”等词,使人联想起“黛玉葬花”“冷月葬花魂”。
    纳兰曾扈从康熙北巡,写下了“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的佳句。此外,他还有“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今宵便有随风梦,知在红楼第几层”、“只休隔梦里红楼”等带有“红楼”字眼的绝妙佳词。纳兰容若也是解读《红楼梦》的一把钥匙。
    到了蔡元培《石头记索隐》出来,认为《红楼梦》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以“金陵十二钗”隐清初江南名士“寓痛惜之意”。由于蔡元培的学术声望和反清的民族革命胸襟,这部书风行流传。直到胡适作《红楼梦考证》,认定作者是曹雪芹,影射时事、猜度秘闻的索隐派才歇息下来。
    在破除索隐的过程中,提供了大量批语、透露大量内幕的脂砚斋是关键人物。当前否定脂砚斋批语的也大有人在。据裕瑞《枣窗闲笔》:“曾见抄本卷额,本本有其叔脂砚斋之批语,引其当年事甚确”。脂砚斋曾经命令曹雪芹修改书稿:“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
    有一次宝玉出去,路上七八个仆人,都上来打千儿请安,恭维说:“前儿在一处看见二爷写的斗方,字法越发好了,多早晚赏我们几张贴贴。”脂批:“余亦受过此骗,今阅至此,赧然一笑。此时有三十年前向余作此语之人在侧,观其形已皓首驼腰矣,乃使彼亦细听此数语。彼则潸然泣下,余亦为之败兴。”
    另一次,贾宝玉正在园里游玩,听说贾政要进来,带着奶娘小厮们,一溜烟就出园来。脂批:“不肖子弟来看形容。余初看之,不觉怒焉,盖谓作者形容余幼年往事,因思彼亦自写其照,何独余哉?”
    脂批中“‘树倒猢狲散’之语,余犹在耳,屈指三十五年矣。哀哉伤哉,宁不痛杀!”“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等句,可见出二人关系之密切。
    如果说曹雪芹骨子里像黛玉,那么脂砚斋就更像宝玉。“有客题《红楼梦》一律:自执金矛又执戈,自相戕戮自张罗。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是幻是真空历遍,闲风闲月枉吟哦。情机转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脂批:“诗句警拔,且深知拟书底里。”也许有一种可能,就是基本故事情节由脂砚斋讲述,因曹雪芹太小,有些细节是不知道的,譬如康熙南巡(书中元春省亲时几个太监拍拍手等细节)等。
    若照字面理解,脂是红色,砚是砚台,脂砚即是红色之砚。书中贾政制作砚台谜语,现实中曹寅有祖传宝砚。所以一种可能是:脂砚应为曹家人,他跟随曹寅生活,亲耳听过“树倒猢狲散”之语,在有红色砚台的房子里用朱黑两色重评《石头记》。这是笔者二十年前的思考,如今把它写出来,聊备一说。
    八、家世
    《红楼梦》也是一部为曹氏家族还泪的小说。孟子说,知人论世,读其书想见其为人。我们读了《红楼梦》,自然想知道作者曹雪芹的一些情况。
    曹家同《红楼梦》里贾王史薛四大家族一样,曾经显赫一时。曹雪芹的曾祖母孙氏做过康熙的保母。康熙当上皇帝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幼时出过天花具有免疫力,而当时正是孙氏带着他在府外避痘。由于这个缘故,在康熙二年(1663 年),曹雪芹的曾祖曹玺即出任江宁织造。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曾做过康熙的伴读和御前侍卫,关系更密切,其后也出任江宁织造、苏州织造,兼任两淮巡盐监察御使,他负有监督地方官吏的职责,密折可直奏康熙。与此同时,曹寅的妻兄李煦出任苏州织造,据考证李煦的母亲曾经做过康熙的奶母。一般认为,李煦一家就是《红楼梦》中史太君、史湘云等史家原型。恰好李煦的两个儿子李鼐、李鼎,分别对应《红楼梦》中史湘云的两个叔叔史鼐、史鼎。在康熙六下江南中,有四次是曹寅、李煦分别在南京、扬州、苏州接驾,并分别住在江宁织造府、苏州织造府。
    曹寅曾主持刊刻《全唐诗》和《佩文韵府》,在贯彻康熙旨意、稳定联络江南知识分子方面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当曹寅病危时,康熙派驿马星夜送药,但是药未到人已病死。曹寅死后,康熙先后让曹寅的儿子曹颙和继子曹頫继任。由于康熙的恩宠有加,曹家祖孙三代四人担任江宁织造58 年,再加上曹寅任苏州织造时间,则曹家在江南任织造的时间首尾61 年。
    康熙一生曾两立两废太子,晚年时其他王子分朋树党,争权谋位,所谓“九王夺嫡”。最终四子雍正即位。树倒猢狲散,曹頫在皇室派别斗争中站错了队,于雍正五年十二月被革职,雍正六年(1728 年)二月被抄家。当然问罪的直接原因是经济原因。曹家从此离开江南回到北京。
    织造府是负责给皇上上贡丝织品的机关。在书里,作者写到的服饰何止数十百件?因为作者自幼在织造府生活,太熟悉了。比如,“昨儿宝二爷还说,明儿怎么样收拾房子,怎么样做衣裳,倒像有几万年的熬头”;比如,晴雯补俄罗斯金雀裘,因京城裁缝都做不了这活,而晴雯拆开里子、钉牢竹弓、刮松破口,到分出经纬、界出地子、一针一线地织补完工,再用小刷剔出绒毛,何等精细,何等工巧;比如,贾府收藏的软烟罗、霞影纱,如贾母所言“如今上用的府纱也没有这样软厚轻密的了”。这些都显示出织造府的气派。
    在黛玉初入贾府拜访贾政时途经荣府五间大正房,看见堂屋中的赤金九龙青大匾“荣禧堂”及乌木錾银联牌“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这也是影射康熙初下江南,见到曹寅的母亲孙氏称“此吾家老人”,见庭中萱草盛开,钦赐“萱瑞堂”牌匾的故事。而书中“一时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这是写凌晨四点寅时,对曹寅之“寅”字的讳法。
    书中还明说甄家,“还有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独他家接驾四次。”这几乎就是“追踪涉迹”,直写曹家的四次接驾。在病逝前几年,曹寅常拈佛语说:“树倒猢狲散”。书中贾母所作灯谜是:猴子身轻站树梢——打一果名。谜底:荔枝,谐音“离枝”。这些都预示着身后的不太平。因雍正行四,曹雪芹在书中先是借宝玉给丫鬟惠香改名“四儿”,然后借其他丫环之口痛骂“四儿”。曹家被抄家也被写进书里:“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这在当时是不能明说的,只能真事隐去。
    曹雪芹是曹家人,是曹寅的孙子,这似乎是确切的。但是,他到底是曹颙的儿子,还是曹頫的儿子,则一直存在争议。曹颙去世的时候,有遗腹子尚未出生。康熙五十四年(1715 年)三月初七日曹頫奏折:“奴才之嫂马氏,现因怀妊已及七月,恐长途劳顿,未得北上奔丧,将来倘幸生男,则奴才之兄嗣有在矣。”
    据《五庆堂重修曹氏宗谱》载:“十三世,颙,寅长子”“十四世,天佑,顒子,官州同”。曹雪芹很可能是曹颙的这个遗腹子。根据曹雪芹好友的描述,我们知道曹雪芹有过富足的童年、少年生活:“秦淮风月忆繁华”“扬州旧梦久已觉”“废馆颓楼梦旧家”“秦淮旧梦人犹在”。他在江南生活到13 岁。被抄家后,曹雪芹随着全家迁回北京居住。
    “官州同”,相当于现在地市一级的幕僚。有过“官州同”实务经验,才能世事洞明皆学问,写出乱判葫芦案的官场内幕。我们不必确认曹雪芹一定做过官,但是这种仕途履历是必要的,正如清水里只能长出豆芽菜,而污泥里可以开出白莲花,极美丽的花朵,其肥料是极污秽之物。
    与脂砚斋几乎同时评《石头记》的还有畸笏叟。笏是官员上朝拿的手板,“畸笏”用来比喻曾经为官、后为“废人”极为妥帖,这与曹頫的经历十分吻合。从对曹家有着炽热感情的批语来看,畸笏叟有可能是曹頫,或许晚年有一段僧寺生活。脂砚斋也可能正是宝玉原型,晚年出家,因宝玉在书中出场时就是刚从庙里回来。我们刚刚介绍过索隐,不要又陷入索隐的圈子。
    似乎时间不久,曹雪芹就远离官场。晚年移居北京西郊,“举家食粥酒常赊”“日望西山餐暮霞”,过着贫困如洗的日子。曹雪芹的儿子先他数月殇。书未成,曹雪芹也为泪尽而逝。
    曹雪芹的生前好友敦诚《挽曹雪芹》、敦敏《河干集饮题壁兼吊雪芹》、张宜泉《伤芹溪居士》等都给我们留下了关于曹雪芹去世的资料。康熙第十四子允禵的孙子永忠,从敦敏、敦诚的叔叔墨香那里看到《红楼梦》时,曹雪芹已经去世五年了。
    他满怀遗憾地写下了《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三绝句(姓曹)》(其一):“传神文笔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泪流。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
    对于曹雪芹撰《红楼梦》,当时人并无怀疑。如明义《绿烟琐窗集》中《题红楼梦》的小序即言道: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盖其先人为江宁织造,其所谓大观园,即今随园故址。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余见其抄本焉。特别是脂砚斋批语:“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有传诗意”“若云雪芹披阅增删,然则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甚。后文如此处者不少。这正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蔽了去,方是巨眼”等也有点明。
    时至今日,风水轮回,当下《红楼梦》作者已有130 余种说法,并且还在不断翻新,可见索隐余脉不断。前不久,所谓“吴氏真本”轰然倒塌,正是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当然,与红学史料停滞不前的同时,红学评论百草千花,欣欣向荣,这也是可喜的景象。
    九、探佚
    《红楼梦》如一幅千里江山图,一路缓缓展开,一路渐渐呈现。又如一幅巨大的五彩锦绣,不像一般小说的以线串珠,而是用千丝万缕的交织法织成——不愧是江宁织造的后人。
    通过密密麻麻的编织,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间、有正有闰,以致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敷粉、千睃万染等,机关密布,春秋笔法,恒河沙数,伏脉千里,形成千奇百怪之文。
    这里仅举一个例子。周瑞家的奉命送宫花,看见香菱,向金钏儿笑说:“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这就是一击两鸣法,二人之美,并可知矣。到了王熙凤那里,王熙凤接了宫花,随即命人给秦可卿送去,可见二者关系。送到惜春时,惜春正和小尼姑智能儿一起玩,开玩笑说:“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把这花可戴在那里?”惜春在书中第一次说话,却直接影射到她的结局:出家当尼姑。最后到了黛玉那里,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再看了一看,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替我道谢罢!”送花途中,在密不容针处还穿插了贾琏与凤姐午睡、迎春探春下棋、月例香供银子、周瑞女婿冷子兴官司等事。真是一笔带出数个人物、数个情节,一笔作两三笔、一事启两三事,当得上是恒河沙数之笔。
    张宜泉称曹雪芹“工诗善画”。曹雪芹借用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使读者有个大概印象;又借黛玉进贾府,用黛玉视角看出;再用宝钗来看,反复呈现,使荣国府耀然于读者心中眼中,得一个完整的印象,这正是画家的三染法。刘姥姥的外孙板儿和王熙凤的女儿巧姐互换柚子和佛手,柚子即是现在的香圆之属,“缘”;佛手,是指引迷津。伏脉千里到贾家落败之后,刘姥姥救出巧姐,巧姐嫁给板儿。通过脂砚斋的批语和曹雪芹的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手法,交代了《红楼梦》的未完,我们虽见不到全璧,亦可以留下想象。
    在开篇,曹雪芹和脂砚斋通过《红楼梦十二支曲子》,通过《情榜》,通过《好了歌》及注解,已经把结局展现给读者:“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一番话交代了重要人物结局:黛玉死了,宝玉出家,元春死了,迎春死了,探春远嫁,惜春出家,宝钗守寡到两鬓斑白等。
    八七版的电视剧《红楼梦》后七集,主要情节有香菱去世、凤姐拾玉、探春远嫁、黛死钗嫁、元春薨逝、凤姐被休、贾府被抄、贾芸狱神庙探监、刘姥姥救巧姐、惜春出家、贾宝玉与史湘云相遇、宝玉遇到蒋玉菡和袭人、宝玉抛弃宝钗而去等,正是按照前八十回的批语和伏笔拍的。
    行笔至此,想起我最早接触《红楼梦》,是小时候随军在青岛海边,经常一个人在军营外面,看太阳从海平面生起,或者看孤帆远影渐渐消失,听海浪拍打礁石,读部队油印的《红楼梦诗词抄本》,读里面的《好了歌》,那时未必不埋下红学的种子。“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如今父亲墓前青草又绿了一年。
    十、主旨
    经历了抄家和大观园烟消云散之后,曹雪芹仍然充满了爱心,批阅十载、增删五次,创作《红楼梦》,这才是“大旨谈情”。至此,我们还在红学大厦门槛外徘徊,离登堂入室,还远得很。
    《红楼梦》的主旨是补天?脂砚斋在“无材可去补苍天”侧批:“书之本旨”。在“无材补天、幻形入世”侧批:“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惭恨”。孔子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可是在鲁国是不遇的:“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他带着学生四处奔波,时时吟诵:“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知时世不可而为之。曹雪芹也是要补天,但不是补封建制度的天,同孔子一样,是要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天。
    《红楼梦》的主旨是还泪?“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忠。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这是曹雪芹的寂寞心。必须热闹过去到冷淡,热烈过去到冷静,才能写出热闹热烈的作品。只有真正眼见着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繁华落尽,才能悬崖撒手,才会决绝地舍弃繁华。
    《红楼梦》的主旨是求真?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正如镜子的正反两面,恰恰需要从反面去理解书的本旨,所谓“绛树两歌,一声在喉,一声在鼻;黄华二牍,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索隐、考证自有其意义与真价值,可是,由于时间、空间关系,往往很难确知哪一条证据是真的,解决了也未必有大的意义。我们还是要回到文本上,让《红楼梦》回归小说,让红学回归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之学。
    中国文学的源头在《诗经》。《诗经》是人类文学的童年期和少年期,是中国诗词的根,是中国文学的滥觞。正如习近平同志所说,“曹雪芹如果没对当时的社会生活做过全景式的观察和显微镜式的剖析,就不可能完成《红楼梦》这种百科全书式巨著的写作。”《红楼梦》就其反映生活的丰富性来说,是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就其包含的文化因子来说,堪称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总汇。
    中国现代学术正是以《红楼梦》研究开其端的。王国维1904 年发表《红楼梦评论》,第一次从哲学和美学的高度来衡定《红楼梦》的价值。现代中国思想文化舞台上许多第一流人物,都程度不同地卷入红学。红学是中国人精神文化领域里的一块绿地。
    2003 年“非典”爆发时,我在中央党校研究生院攻读中共党史专业硕士研究生。这里有一些古树,夜里一场雨,枝枝桠桠都绽出了绿芽,是那样不谙世事的绿。杨树毛子落了一地,几日下来,已渐渐风干——前几天它们还溢着生命的光泽,分明有一种时间在反向流着。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大自然其实是有生命的,是有情的。如果自然无情,为什么朝晖夕阴,气象万千;为什么四季轮回,花开花落。同时也有一个问题,如果自然有情,为什么花开花落,四季轮回?刘克庄“片片蝶衣轻,点点猩红小。道是天公不惜花,百种千般巧。朝见树头繁,暮见枝头少。道是天公果惜花,雨洗风吹了。”这首词同《红楼梦》的主旨有相通的地方,造化创造出这么多的美好事物,然后又把她们一一毁灭,唯一区别在前者是自然,后者是人为。“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暇。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忽然想起当年高考结束后直奔县城新华书店,购得林冠夫删节本《红楼梦》(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对美好时光不可重来的感悟和追忆,不觉在报纸上写了数遍“他年此情成追忆,人在深灯细雨中”。
    人非圣贤,谁知前后?非圣非佛,孰能无情?忽然想到曹雪芹有无限的机心,真是可怕可畏。“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曹雪芹一方面把世事人情看得那么透彻深刻,另一方面又把美好事物写得那么晶莹剔透,真是鬼才,怪不得永忠把他比作李贺,“欲呼才鬼一中之”。脂砚斋每每说不知黛玉心中多少丘壑,正是说不知雪芹心中无限丘壑。把美好事物呈现给读者,却又一一毁灭了给读者,留下多少恨,向“红楼”。
    造化多情,造化无情。造化用几十亿年成就一个人,而用一瞬毁灭一个人。情何以堪,理在何处?此情长远,情由心生,心生寂寞,寂寞花开。有时灵光一现,造化之影就在那一现之灵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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