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故纸寻踪 不久前,一件1948年商务印书馆的旧档,出现在一场小型拍卖会上。原本,琳琅满目的众多拍品中,这一件旧档,并不十分引人注目。这是一件由商务印书馆上海总部发出,发给北平分馆的一通公函的内部底档。这本是馆方自己留底备查的旧档,不知何故流散四方,后被旧书商搜集送拍。 且看这一件六页一组的旧档,记录下了发自1948年1月9日的一通公函内容;发信人是上海总部分装科科长俞渊,收信人是北平分馆经理伊见思。粗略翻检一番,可知这是一份颇为难得的旧中国书业实务之原始记录。 从中可以窥见,七十余年前的1948年春节前夕,当时中国最大的出版机构——商务印书馆,还在忙里忙外,南来北往地沟通着工作进展,且其中相当一部分工作信息所关涉的人物,不乏学术界、文化界、藏书界知名人士。 公函开篇即语“见思先生大鉴:接来 36 年平字 268、270、272、275号大函……”云云,即可知这是北平的伊经理给上海总部连去了四通公函之后,上海方面统一给出的逐项事务之答复。往后一一翻检,已办、待办、催办的事务竟共计有十二项之多。下面仅从中挑出一半儿的份量,把其中比较有意思的六项,逐一简述一番。 第一项,北平馆方代汤佩松院长买书和报纸合订本的事儿,已经办妥,且都已郑重转告董事长张元济(1867-1959)了。比较了解现代科学与教育史的读者,大都知悉汤佩松(1903-2001)乃是植物生理学家、生物化学家、教育家,以及中国植物生理学的奠基人之一,既是中央研究院院士,又是中国科学院院士。可公函里边为什么称呼其为“院长”呢?会不会是把“院士”错写成了“院长”?其实不然。 须知,当年中研院第一届院士评选,时为1948年3月,离这通公函发出之时,还有整整两个月的时间。当时,汤先生还不是院士,发信人称其为“院长”,应别有原因。据查,1946年时,汤先生负责筹建清华大学农学院并任院长。公函里的“院长”称谓,当然没错,应当是汤先生时任清华大学农学院院长的意思。 第二项,上海总部还得劳烦伊经理出面,再去北平市地政局一趟,催办重估企业固定资产增值的一桩公务。因为“重估”里边包括证明地价的事儿,一开始没搞清楚,直接去找了北平市政府,去了之后才知道这事儿不归政府管,归北平地政局管。于是,伊经理就又去了一趟地政局。可因为上海总部一开始呈给市政府的函,这时候不管用了,伊经理就又重写了一函呈给地政局,这一来二去已然耽搁了不少工夫。 谁曾想,这呈给地政局的函里边,又没把北平分厂地点等项详细注明,“致局方批复,认为其余两段,未曾依法登记,俟登记后再办”。伊经理立即“又将平厂详细地址门牌号数及土地权状号数开明,函请该局速予证明”,可这还得等到“证明文件交到,才能再行寄沪”。这一系列周旋折腾,上海总部都“已悉”,但还是跟伊经理交待“敝处待用甚急”,“仍烦设法再为催批”。 第三项,上海总部托北平来薰阁陈济川带的墨盒已经收到。这可能不是公务,属于“私活儿”,但如果是为总部领导办的,似乎也可以归入“公务”。这“墨盒”,可不是如今办公室打印机里装的那墨盒,而是一种传统文房用具。公函里提到的墨盒,就是旧时专门用来盛载墨汁的小器物,大多为雕刻有纹饰文字,颇为精美巧致的铜盒。据邓之诚《骨董琐记》中记载:“京师厂肆专业墨盒者,推万礼斋为最先;刻字则始详于陈寅生秀才……时同治初元也。”可见,清末时就流行于北平厂肆间的墨盒,至1948年时都还是北平一大“特产”。想来,这北平古旧书业的一大巨贾,琉璃厂来薰阁的掌门人陈济川,大老远亲自捎到上海的墨盒,应当是精品无疑的吧。 公函这一项里边还提到“拔公托修墨盒三个、压风一对,已照收到转呈拔公矣”,这里所谓“拔公”,即沪上名士李宣龚(1876-1953),字拔可,室名硕果亭,晚号墨巢。李氏供职商务印书馆多年,曾任经理、董事等职,是“老领导”之一。李氏在北平有很多“熟人”,托北平伊经理修理其墨盒与压风(即条幅轴条两端所设悬坠物,以防风吹摇晃——这样的老物件,如今不搞字画收藏的,知者无多)时,修理者就“因交谊甚笃,不愿收费”,上海分馆也将此事转告了李氏。 第四项,关于社会学家潘光旦(1899-1967)的版税、购书款及新书出版事宜。公函中提到,北平分馆提前预支潘光旦新书版税,寄至上海总部的潘氏收条结单也已收到。其著《嘉兴望族之研究》一书,估计在当月(1948年1月)就能出版,也请转达给潘氏。同时,潘氏还想购置《历代名人年里碑传总表》及《历代名人生卒年》等书,上海总部“已嘱栈房,速配赶寄”。 值得注意的是,公函里提到的《嘉兴望族之研究》,即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明清两代嘉兴的望族》一书,版权页上标明的出版时间却是1947年12月。这样的出版时间,与北平分馆预支其版税的时间基本一致,可与公函里提到的应在1948年1月出版的时间不符。不过,比较熟悉出版业界运作规则的读者,对此不会感到有什么奇特,因为版权页上的出版时间,经常会依据出版方的运营需求,而做适度的“微调”,可以将版权页上的出版时间“提前”,也可以“推后”。 总之,无论版权页上的出版时间“提前”还是“推后”,仅就作者而言,能够在新书未出版之前,已经提前拿到了版税,就已然应当满意了。不过,潘氏拿到新书版税之后迅即又用于支付购置其他参考书籍的费用,也还是脱不了读书人“卖文买书”的一贯作风。 第五项,北平分馆查到了黎锦熙的住址,上海总部已转告会计科。黎锦熙(1890-1978),字劭西,湖南湘潭人,汉语言文字学家、词典编纂家、文字改革家、教育家。据查,1947年时,黎氏时任北平师范学院国文系主任兼教授。黎氏在商务印书馆出版著述不少,且又在北平任教,依常理而言,北平分馆早就应当知道其住址,又何需现查现报呢? 且看当时北平分馆查到的黎氏住址,竟不在北平,而是在湖南“长沙佘家塘一巷三号,湖南文献委员会”。原来,早在1946年8月1日,湖南省文献委员会即宣告成立,黎锦熙被聘为委员,并兼任方言志编纂委员。可能正是在此之后,黎氏曾一度返归家乡湖南,着力于当地方志编纂工作。至于商务印书馆上海总部托北平分馆查寻其住址又转告会计科,究竟所为何事,推测起来,可能还是与出版或购书方面的事宜有关;要么是支付其版税,要么就是查收购书款之类吧。 第六项,得知托北平分馆转交傅增湘的善本书影印照片等已办妥,上海总部“甚慰,甚慰”。话说傅增湘(1872-1949)乃是著名藏书家,也曾位列商务印书馆董事,与张元济等合作多年,从藏书、访书、校书、印书,甚至荐书、售书各个方面,都可谓不遗余力,贡献甚多,因之成就的“书林嘉话”也颇多,至今还为藏书界人士所津津乐道。发这一通公函之前不久,上海总部将“黄善夫史记印片及余纸等一麻袋”,寄至北平分馆处,托伊经理交给时年已76岁、病卧家中的傅老先生。得知此事办妥之后,连称“甚慰,甚慰”,足见馆方对傅氏之尊敬,极其郑重其事。 且说这公函中提到的“黄善夫史记”,即南宋刻书家黄善夫刊刻的《史记》,乃是现存最早的三家注合刻本,刊刻精善,珍罕稀见,一度在国内佚失。傅增湘曾在《藏园群书经眼录》中对黄善夫所刻《史记》有过一句话评价,称“是书精雕初印,棱角峭厉,是建本之最精者”。仅此一句话,可知此书刻印的精美程度。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张元济与傅增湘多方搜求,终以“黄善夫史记”为底本,影印出版了著名的“百衲本史记”。是书印制完毕之后,这一部弥足珍贵的古籍照片及印书所余留下来的纸张等物件,亦被傅增湘视若瑰宝,希望存留珍藏。这批寄件送到之时,病卧家中的傅老先生,应当深感欣慰。于是,才有了公函里得知此事办妥之后,上海总部方面深感“甚慰,甚慰”之语了。 翻检这一件六页一组的旧档,把这七十余年前的春节前夕,商务印书馆南北奔忙于各项公私事务的情形,如同影片重放一般,活脱脱地重演了一遍。上海总部分装科科长俞渊与北平分馆经理伊见思,于1948年1月9日的公函通讯,仿佛给汤佩松、张元济、陈济川、李拔可、潘光旦、黎锦熙、傅增湘等一代名士,都拍摄了一段“小视频”——他们在那个即将和平解放的故都北平,一边奔走忙碌于各自的工作,一边又恍若在向我们颔首示意。这样亦真亦幻的历史场景,就在那六页旧档间浮荡闪现,真真令人感怀无尽。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