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商务印书馆 老商务印书馆有两个高,一个是高凤池(1863-1950),一个高梦旦(1870-1936)。也许是因为张元济的关系,一高为学界注重,另一高则较少被后人提起。受到注重的高梦旦,被出版家陈原等誉为商务的“参谋长”。这里要说的则是高凤池,这位有点被历史遮蔽的人物。 商务的创业元老 高凤池是商务真正的元老,商务印书馆创业四元老,夏瑞芳、鲍咸恩、鲍咸昌之外,便有这位高凤池。他们都是清心书院的同学,有的还有亲谊关系。关于高凤池的早期经历,商务印书馆早年的《馆务通讯》第1期有《高氏传略》谓:“先生世居上海虹口,幼年生活很苦,父亲早死,由母亲陆氏抚养,11岁进清心义塾求学,半工半读。21岁入美华书馆,31岁升为经理,34岁和夏瑞芳等创办本馆。”因为出身教会学校的关系,高凤池终生都是一个基督徒。创办商务印书馆的动议是由夏瑞芳和鲍咸恩提出的,“高凤池是对他们的动议进行研究认为可行的人”。这很重要,没有相对有经验的高凤池的肯定,这一伟大的设想也许就胎死腹中了。商务印书馆的创业资本共3750元,500元为一股,四位创始人,夏瑞芳、鲍咸恩、鲍咸昌各一股,高只有半股,为250元,但鲍咸昌一股中有半股是向高借的,他们四人共三股半,计1750元,其他都是募集的。他们四人也拿不出更多的钱来,夏的钱是由太太外借的。创业艰难,由资本筹集一途亦可见。 有句话说商务印书馆是“大上海的小作坊”。这句话,也对也不对。商务创办的1897年,上海还不能称为大上海,不过早就有了路灯。商务印书馆倒确实是一家弄堂里的小作坊,只考虑印书的小作坊。 这几个人能够考虑到印书,已经说明他们比一般人有眼光。因为当时的新兴印书业的两个条件已经成熟,其一印刷术有所改进,他们又在清心书院学过印刷技术,且有报馆排字经验;其二是市场也呈现出一线曙光,新式教育正在替代旧式教育。这一切得益于资本主义在上海已经初兴,新市民社会于无声中形成。他们的有利条件是,他们都有相关经验,夏瑞芳与鲍咸恩在英国人办的捷报馆做排字工,高凤池与鲍咸昌在外国人办的美华书馆,高还担任经理经手进货等事务。美华书馆号称是中国最早的印书馆,由美国人费启鸿牧师和中国牧师鲍哲才主持,主要出版《圣经》和宗教书刊及供教会学校用的教科书,此外还承担其他代印业务,是当时上海设备最齐、规模最大的出版印刷机构。 商务印书馆开办之初,高凤池作为股东并未进入书馆全职做事,或许是在幕后贡献意见做策划出版。在夏、鲍等人具体运作尤其是张元济1903年初加入后,商务的图书编译业务扩大,日感人手不够,图书的发货与材料的购进等更需能手。夏瑞芳力劝经验丰富的高凤池入馆主事,因为高在美华书馆已是独当一面,有实际的发货进货经验。全职做商务印书馆的事,对高凤池来说其实并不容易。他自21岁进入美华书馆已经20年,已做到华人经理,且人到中年。但他还是放弃了美华书馆的职位,和夏、鲍等一起艰苦创业。他于1905年入馆,1909年商务第一次设立副总经理一职(后改为经理)就由高凤池担任,并兼董事。有材料说他对早期商务的一大贡献,是提出划分发行、印刷为两大部,并应时势之需,延聘人员,开始最初的图书编辑。对于高凤池在商务创业时期这一段经历,紧接这一段时间之后进入商务的陈叔通,自然有所了解,曾有过一个评说:“夏是一个有魅力有见识的人,也是一个创业的人。夏的长处是有气魄,但有危险性。高翰卿、张元济对他有帮助,三个人合起来,能取长补短,于事有利。”这段话颇能说明夏、高、张三人有成为一个领导群体的格局。张元济之孙张人凤在“出版史研究”群里发了一则微信:“新闻出版博物馆藏有高凤池致张元济信一件。1910张在欧洲,因橡皮股票事发生,高致信请张赶紧回沪。”(2022年9月5日)橡皮股票事件是夏瑞芳股票投机冒险,造成商务创业初期最大的一次危机。危机局面之下,必须由高张两位左膀右臂来帮助处理。在夏、高(凤池)、张三人之外,陈叔通也提到了高梦旦,“在商务历史上也是重要的人物,出版的基础,成套的规划,高出力不少,我常谈他是参谋长”。陈叔通的这些话很中肯也很重要,指明商务创业初期的核心格局,高与张是夏的左膀右臂,对高凤池在商务创业初期的作用给出了高度评价,而今天的人们不怎么提这些。 高凤池认为商务早期创业成功,“人事的努力,不可抹杀”。他谈创办人的长处,总是谈其他三位,很少谈自己。高凤池留下过一篇很重要的文献《本馆创业史:在发行所学生训练班的演讲》(1935年),从标题即可见其内容,是亲历者的第一手资料,研究早期商务历史的人时有引用。 并非名不副实的总经理 老商务有两个很有名的总经理,第一任夏瑞芳,第五任王云五。中间有个第三任的总经理,现在人们并不知晓或不完全知晓,这人就是高凤池。他在第三任上(1915-1920),应该说比第二任印有模和第四任鲍咸昌做的时间长也做得好,是从夏瑞芳到王云五的必要和较为妥当的过渡者。 高凤池在商务的经历十分完整,从任发行所长起,历任经理、总经理、监理等职。夏瑞芳1914年1月10日遇刺后,商务董事会在第四天做出决议,由印有模(锡璋)为总经理,高凤池为经理,“本公司一切事务、账目,由印高二君主持”。但印任总经理不到两年,因病赴日本治疗,1915年11月病逝于异邦。董事会决定由高凤池暂代总经理一职。黄嗣著《中国出版家·夏瑞芳》有一段话说得比较到位:“高凤池是创业股东,资历深厚,且长期分管商务的发行业务,对于馆中事务颇为熟悉,由他代理总经理,商务的日常经营与管理仍然运行如常。”半年不到这个“代”字就取消了。次年4月18日,商务董事会议决,高担任总经理,张元济任经理(实际上是副总)。高能担任总经理一职,自有其根基,一是创业元老,有人望,二是有两个书馆的丰富经历,三是从夏瑞芳时代起就进入了商务的领导核心。这几种因素在后来的张元济书信里也曾提及,“使弟亦有公之资格,为公司之发起人,为耶教教徒,与创办诸人皆有亲孳之谊,则弟亦未尝不可起而肩任,而无知弟皆无之”(书札,页953)。但在商务印书馆编的“大事记”专册里,只有1915年高凤池代总经理,1916年张元济任经理的记载,高凤池就任总经理的记载阙如。 高凤池主事商务,最大的一个变化就是总务处的设立。设立一个总的管理机构,很早就有人提出过,高梦旦在1911年就有此一设想,未能实现。到高凤池主事期间,由张元济从北京请来好友陈叔通加入商务,陈在一番内部考察之后也提出了设立总务处的设计,把编译、发行、印刷三所协调起来。这是商务根据已无夏瑞芳的实际,对管理体制的一次重要调整。汪家熔先生根据陈叔通的回忆,认定设总务处是一个退而求其次的办法,它不是一个机构,而是一种合议制的协调机制,即由总经理、经理(副总经理)、印刷所长、实职编译所负责人、实职发行所负责人5人,定期叙谈,是为常会,全馆财务与文书等事务也归到总务处。不过,在我看来这虽然是一种协调机制,但也应该是商务管理体制的一种积极的变革。 在商务印书馆服务20年尤其是任总经理的几年间,高凤池不像张元济那样有工作日记,他所做过的事现在没法条理得十分清楚,张元济日记中虽有一些记载,聊胜于无而已。不过他所做的事情一定是很艰难的。这几年正是商务面临两大困境的年份,一是没有了夏瑞芳,商务何去何从,需要摸索;二是新文化的冲击,应对乏力或稍有不慎,商务之船都有倾覆的可能。面对两大难题和挑战,商务内部高层还有不太协调的情况(详后),所幸商务都挺过来了,没有出现纷乱局面,更没有翻船,事业还有一定发展,高凤池的作用是不可忽视的。如张元济书札中所言:“见我公勤劳俭慎,钦佩无似。近年时局迍邅,而公司尚能维持现状,不致退步,实惟我公主持之力。”(书札,页940)商务不倒,它的意义就是中国新出版的旗帜还在飘扬。 有一篇当年的采访记,说到高凤池做事之难:“他生平做事既多,代人受过的事亦很多,遭人诬陷、遭人嫉妒的事亦复不少,但都用了他诚恳和忍耐,分明了公与私的界限,破除了一切障碍。”上海二三十年代,流行绑架与暗杀,高凤池任上也多次接到恐吓,因此需要启用保镖,甚至自备手枪。由此可见,那个年代在商务做一任总经理不容易。 与张元济的“同进共退” “同进”是说高凤池与张元济差不多同时就任商务顶层职务,高凤池约先半年为代总经理,与张元济同时分别任“总”与“副总”。同处商务印书馆高位,两人的关系历来是研究商务印书馆史绕不过去的一个问题。如果高凤池在今天还被人们提起和关注,很大程度上乃是因为他算是张元济的“对立面”。这两人的关系或可这样形容,叫做“意见常相左”而能“斗而不破”。 夏遇刺后不到二年,高凤池与张元济分别担任了总经理和经理,共同主持商务,在同一层级上共事12年之久。“开始时张与高冲突较少”(陈叔通语),但有四个几乎可以说是先天的原因,让两人不可能融洽地合作。其一,路径不同。两人从各自的工作岗位走上商务的高层管理,是从两条不同的路径走上来的,高从发行所长,张从编译所长,这两条不同的路径本身便潜伏着矛盾。这也是当今的出版机构里常有的。其二,关系复杂。商务早就有着盘根错节的人事关系,“当时馆内已有‘教会派’和‘书生派’的名称”,由于两人出身与背景不同,自然会被推为不同派系的代表。编译所的“书生派”对于高凤池自然是不认可的,1912年至1925年在商务工作的章锡琛(开明书店的创办者),晚年的回忆代表了“书生派”对高的看法:“他是个没有文化的工人出身,没有夏瑞芳的才干,却自高自大,一贯以创业的老板自居,为职工所不满。”(《漫谈商务印书馆》)说高无文化,实在要为他鸣不平。由于“教会派”老人逐渐故去,“书生派”在商务尤其是编译所逐渐占据上风,对于高的差评逐渐占据主导地位。这也是高凤池在历史的视野里被逐渐边缘化的一大成因。其三,格局大变。之前的夏、高、张格局里,张与夏关系如鱼得水,张年长于夏,夏对于张十分尊重几乎言听计从,现在没有了夏,两个元老在商务的资历相当,高为创始股东,而张更自认“余在公司,鲍君之次即为余”(日记,1920年3月26日),名义上张元济承认“公既负完全责任,弟亦有连带之关系”(致高凤池,书札,页933),但张元济的极强个性,一山两虎之势,必有强弱之分。其四,性格大异。高与夏有较大的性格反差,既年长于张又以稳为第一办事要素,高张两人性格上不能形成互补,两人高层合作之初张元济就自谓“性情褊急”(致高凤池,页929),称高“翰意游移”(日记,1916年6月15日)“办事过于谨慎,素性如此”(7月8日),两人如此别扭下去,虽然在较长时间里能够相互隐忍,“彼此迁就”(张元济日记语),但关系紧张最终是不可避免的。后来情形果然如此,以致高凤池有言“汝无一事不与余反对”,张元济则说“反对事却不少,因见解太不相同。至谓无一事不反对,未免误”。(日记,1918年2月6日) 据实而言,高凤池与张元济都是好人,陈叔通晚年有一段话比较客观:“我认为高翰卿是个好人,是顾全大局的,但脾气很别扭;张元济是不让人的。”(《回忆商务印书馆》)汪家熔先生不知据何文本,在这段话后又加了几句陈叔通的话,说张元济“总要求自己的意见能被别人接受,办事认真而又不放心别人。所以张虽无抓总的职务,天天到发行所(发行所楼上是全馆中心机关)了解和处理全局性的事。但总经理和经理之间,常常不能达成一致意见,张元济心系事业,爱馆如家,要做事。但总感到处处掣肘,无法施展”。这样看来,一把手的高凤池和二把手的张元济之间,不产生矛盾才怪。 两人在办事风格与理念上的不一致,有许多例子。张元济日记曾记录过高凤池转告的话:“闻人言,各部长言干涉太多,不能办事。余答言,甚不愿干涉,但不干涉则办事与否从何而知。”(1916年8月23日)高转告的意思是很明白的,但张元济丝毫都不认同。高凤池对人较为宽和,张元济则较为苛厉。有名鲁云奇的人,违章挪用公司之款,如何处理? 鲁是夏瑞芳亲戚,未亡人夏夫人出面担保,高凤池的意思是“不欲揭破,俾其自行弥缝”,张元济绝不通融。两人理念不同的主要症结点在于用人。对于人才必需的认识,两人并无不同,高凤池亦认为:“事业成败,全系人才。”“凡事得其人未有不成,失其人未有不败,此先哲贤所垂训也。”但是在如何知人善任方面,两人不免方枘圆凿,曾经有过多次书信与公开的争论,馆内人都知道并简单地归纳为用“新人”还是用“旧人”。其实用“新人”与用“旧人”各有利弊,不容易说得清,也不是问题的本质。张元济意识到要害在于“若彼此相持,不能解决,于公司有大害”。终于有一天张元济在致梁启超信中说:“缘与总经理高君翰卿宗旨不合,弟意在进步,而高君则注重保守。即如用人,弟主张求新,而君偏于求旧。陷忍五年,今乃爆发。”这封信也为后人论述高张关系时广泛引用。不能隐忍的这一年是1920年,这封信的日期是4月26日。这是明面可以说的理由,其实导致提出辞职的导火线,还不是人才问题,而是张元济提出购买地块问题,被高凤池反对。3月26日总务处会议上,为买地与否,两人发生冲突。随后又召开临时董事会决议此一项目,张无奈中主动放弃,也投了否决票。张元济感觉难以共事,也惟恐被人误会他与高凤池之间有权力之争,故而提出辞职。 矛盾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3月26日张元济提出辞职,其实此前的几年间,两人都有过辞职的言语和信函。两人间本有一个他们都能听进去意见的高梦旦居间调处,但这一回高梦旦出差北京,没了中人。高凤池获知张元济提出辞职后,曾专门找过主持总务处工作的陈叔通。陈直截了当地说:“你是总经理,你可以估量一下,如果能背得下来,那就听他(张元济)辞职,商务还搞商务的。”高说:“事务方面还能勉强凑合一下,但社会文化界,我怎么能号召得了?”陈又说:“从张的性格看,要他收回启事而复职,是不可能的。”陈想了一个办法,让两人同时辞职,找第三方鲍咸昌来任总经理,两人都改任监理,这样两人还可以继续为商务发挥作用。这就是所谓“共退”。高凤池顾全大局,为了商务的发展,接受了陈叔通的两人共退的建议。张元济对商务也是“甚爱公司”放不下来,也不拒绝这个方案。4月10日特别董事会决议,两人改任监理,位在经理之上。 辞职事件得以较为顺利解决,高张两人都表现出了良好的职业操守。在提交辞职后,张与高面遇,向高表示“董事会如允余辞退,吾辈私交丝毫无伤”。退职之时,两人都做了良好的表态。张先向高私下表示道歉,在正式的会议上高先表态说,久困病体,今能如此,得如所愿,并表示以后要多招有学问之人,于公司甚有裨益。算是对几年来与张就用人问题上的分歧做了一个交代。张对高的表态极为认可,并表示任监理,“待遇必须亚于翰卿”,并在会上正式向高作了道歉。 这种格局一直持续到1926年。同任监理,在一线的直接冲突减少,但意见相左依旧。对此张元济仍感痛苦,因而年满60时即坚请退休。高凤池则翌年退休,时64岁。退休之后,两人在关于商务公的方面的意见分歧自然减少,对商务的事业仍高度关心,友情逐渐成为主流,往来照旧。张晚年致高凤池书信中,对两人关系有“数十年之交谊”等语。张元济还曾为《高翰卿先生八十寿序》说:“余少君三岁,共事于商务印书馆者二十余年。余以精力不逮先引退,而君犹矻矻不稍暇。既而以继起有人,乃退而致力于五洲大药房,而于商务印书馆之事,仍无不分其心力,为之筹划周至,以备在事者之采择。”显然把早年有过的分歧矛盾,给忽略掉了。因为当年“彼此见解根本不同,但彼此均为公司”(张元济日记,1916年9月6日)。他们可以有公的争议而并无私的纠葛,这是老一辈的风范。 高凤池没有张元济那么广泛的知识界和社会文化界人脉,能够把当时的矛盾和歧见,诉诸像梁启超那样的精英友朋。在若干年后的日记中,他对自己与张元济在人才使用方面的不同认识与做法,做了这样一番辩解:“余与某公共事多年,钦佩其才略智能,因其爱护公司之切,望治之殷,慕才若渴,有饥不择食之概,加以性之卞急,一般巧佼急进、持有片长者,乃效毛遂自荐,争露头角,伪媚饰非,初则如鱼得水,相见恨晚。惟某公系饬躬励行,亢直端严,若辈又轻率浮躁,骄矜好名,客乃善塞,格格不相入,枘凿日甚,求时相见恨晚,拒时惟恐去之不速。观人之难,用人不易,犹如此哉。”这一番自说,不管有多少道理可言,至少可为当年情形提供另一种兼听的认识角度。 高凤池一生主要精力在于出版实业,晚年对于自己在美华书馆和商务印书馆的从业经历颇为自豪,称“一系印刷著名,一系出版冠众”。对于书业,他有着自己的见解:“我觉得社会中有三种事业,非常重要:一种是银行业,一种是报馆,一种是书业。这三种事业与国家社会民族极有关系,力足以移转国家社会的成败、兴衰,或进退。”他对书业是高看一眼的。书业之外,高凤池有另外的事业,一是开设和经营五洲大药房,医药治病,书籍医愚。这大概可以看作他愿意从事这两者的原因。还有一项是慈善事业,他曾以商务创办人的身份,在1906年创办了上海龙华孤儿院,孤儿院持续了几十年,30年代晚年张元济还曾写信给高,托其解决自己年仅4岁的远族孤儿到这所孤儿院读书的问题。慈善和书业两者都是哺育人的成长。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