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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廷龙在函末特别指出“现在研治《仪礼》者很少，已成绝学，后继乏人”。1986年7月，沈文倬被评定为中国古典文献学博士生导师，也是当时惟一一位“先秦礼制研究”方向的博士生导师。 近读九十六岁高龄的浙江大学古籍研究所教授雪克先生所著《湖山感旧录》（中华书局，2021），其中有一篇《沈文倬、钱南扬、朱季海——“人才引进”的往事》，开首就说：“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浙江师院焦梦晓书记重视人才的引进，一次把我叫去，让我将沈凤笙文倬与钱南扬绍箕二位先生的学术成就做些调查，写出书面材料报告党委参考。……当时沈公就职于上海图书馆，任编目组副主任，负责编纂《中国丛书综录》，特别是主编‘经部’的功力与成就，在学术界已有相当的影响。通过文献检索，得知其专擅三礼之学，尤精研于《仪礼》，为求教益，经领导同意，即赴沪，面谒上海图书馆馆长顾廷龙和潘景郑二老，受到了二老的亲切接待。二老深知沈公乃定海黄以周再传，受业于著名经学家曹元弼先生，其礼学成就还受到过顾颉刚先生的赞誉。在上图，他的礼学造诣无从施展，未免屈才，大力推荐其进入浙师院。问长问短，总之一句话，能否礼聘为教授。我据实回禀：自己是学校的普通教师，没有资格承诺任何事情，但我知道，目前学校尚无权自聘教授，要等机会，走程序，但入校后会尽量保障其工资待遇。实话实说，得到顾、潘二老的首肯。” 该文书页中还收录了影印的顾廷龙（起潜，1904—1998）先生信札一通，查阅《顾廷龙全集·书信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7）未见此函，沈津编著《顾廷龙年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失载该事，故而值得稍费笔墨，略作考绎，先释文如下： 沈文倬同志受业于清末苏州著名三礼学家曹元弼先生之门（原注：清光绪进士，特授翰林院编修，建国初江苏省文史馆聘任馆员），具有文字、音韵、训诂方面较深造诣。长期以来，研治《仪礼》之学。《仪礼》为研究先秦典章制度、民风习俗不可不读之古籍。但此书去古较远，清代学者从事此学者已较少，关于《仪礼》专著不过四十馀种。沈同志孜孜矻矻，致力斯学数十年，不改其度。一九四七年吾家顾颉刚教授相见接谈之下，极为钦佩，当即举荐于国立编译馆，任经学整理工作。一九五八年上海图书馆编辑《中国丛书综录》，任经部分类主编，于类目上有所改定，为目录家所称道。近年来出土汉简，从事考订校释工作，著有《〈礼〉汉简异文释》、《菿闇述记〔礼〕》、《汉简〈服传〉考》等书（原注：论文及其他著述略）。用新材料新观点撰成专著，有超越前贤之处。现在研治《仪礼》者很少，已成绝学，后继乏人，为抢救文化遗产，薪火相传，亟宜招收博士研究生，传授此学，特推荐沈文倬先生为博士研究生导师。请予审核。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顾廷龙（原注：上海图书馆名誉馆长，华东师范大学、复旦大学兼任教授，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顾问） 沈文倬（1917—2009）先生，字凤笙，晚年自号菿闇，江苏吴江人。幼年时从南社名士、书画家袁翰清学“四书”、《左传》，向南社诗人沈昌直学诗古文辞，后又从著名学者、诗人金天翮读十七史。20岁时曾至南京中央大学旁听文史课程近两年。1940年起拜前清翰林院编修、曾任湖北两湖书院山长、存古学堂经学总教的经学大家曹元弼为师，博览群经，尤专攻“三礼”，为曹氏关门弟子。同时还一度从隐遁乡里的学者姚廷杰受陆王之学，初步体现出他转益多师而又卓然自立的学术特点。 1944年，王庸（以中）受叶恭绰之聘，在上海合众图书馆编辑《全五代十国文》，袁翰清之子袁鸿寿介绍沈文倬前去充任助手。顾廷龙先生时亦供职于该馆，又曾受业于金天翮，并与王庸为老友，从而和沈文倬结为新知。据新近出版的《顾廷龙日记》（李军、师元光整理，中华书局，2022），1944年2月25日记载：“以中介沈凤笙来，为其助也。”同年8月7日条：“沈文倬赠《莘庐遗诗》。”此书为清末吴江人氏凌泗所著，其身后由沈廷镛等人所编，民国三年（1914）刻本，《中国丛书综录·汇编·独撰类（民国）》亦有著录。1945年11月25日条：“王以中来，交沈凤笙（文倬）《蜡腊考》，拟投颉刚《文史杂志》。”据《顾廷龙全集·书信卷》，顾廷龙12月11日有信致顾颉刚，谈及此事： 兹有以中之友沈文倬（凤笙，曹元弼、金天翮门人，吴江卢墟人）著有《蜡腊考》一文，见报载《文史杂志》移沪出版，属龙转交。龙因此间情形不详，特另寄呈，想公必能为之发表。沈君尝助以中为遐厂编《全五代文》，即在敝馆工作，朝夕相见者两月，人极诚笃，从事《三礼》之学，今不多觌矣。 顾颉刚1946年1月23复函有云：“前得赐书，并惠寄沈先生《蜡腊考》，至感。三礼已成绝学，沈先生受教名师，而又加以现代化之分析，裨益后学，良可敬佩。”（见《顾颉刚全集·顾颉刚书信集》，中华书局，2011）但顾颉刚任主编的《文史杂志》不久因故停刊，沈文后以《“蜡”与“腊”》为题发表于1946年10月15日的《文汇报》第8版“史地”副刊，此外又陆续刊出《〈左传杜注补正〉正》《评〈西汉经学与政治〉》《说高禖》《略论〈仪礼〉单疏》等文，得到顾颉刚的瞩目。抗战胜利后，顾、沈有过会晤切磋。当时国立编译馆已从重庆迁回南京，顾氏即推荐沈文倬充任该馆“三礼”专经的整理人员，沈并被破格聘为副编审，主要负责编撰经籍提要、草拟经学辞典，还点校了《论语正义》《孟子正义》等。佚函中“一九四七年吾家顾颉刚教授相见接谈之下，极为钦佩，当即举荐于国立编译馆，任经学整理工作”云云，即指此事。 至1949年4月，国立编译馆馆务停顿，沈文倬仍旧专注于礼学、经学研究，撰写《释屮》等文，又作《〈周代城市生活图〉编绘计划》，并为查找相关资料事请托顾颉刚。顾氏1951年5月11日有信致顾廷龙：“沈凤笙先生精于礼学，现拟编纂《古代生活图》，欲常到尊处参考资料，特为绍介，乞给以便利，是为至祷。”未几，已经过北京华北人民革命大学政治研究院学习半载的沈文倬分配到上海文物管理委员会下的上海图书馆工作，《顾廷龙日记》中亦屡见其身影，如1951年7月13日：“与文倬谈，拟请为我将书片作初步分类整理。”7月14日：“请沈文倬将一九四三年至一九五一年六月所收书作初步分类，留膳。渠可有一两个月暇为此临时工作也。商总结提纲。”7月15日：“拟提纲，请文倬修正。”11月2日：“草报告，约文倬商改。”12月11日：“约文倬来商计划稿。”翌日：“夜，邀文倬、祖昌来指导学习，商讨提纲。”1952年1月6日：“（瞿）凤起、文倬来。”1月13日：“文倬来，属为赁屋介绍人，允之。” 1953年6月18日，合众图书馆捐献给上海市人民政府，1954年改名为上海市历史文献图书馆。1958年该馆并入上海图书馆，顾廷龙任馆长。1959年9月，顾廷龙主编、上海图书馆编辑的《中国丛书综录》第一册分类目录由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出版，至1962年全部完成出齐，其中沈文倬主持经部，并撰写了《综录》前言，佚函中“一九五八年上海图书馆编辑《中国丛书综录》，任经部分类主编，于类目上有所改定，为目录家所称道”数语，正是对此事的概述和评定。同一时期，沈文倬不废礼学研究，在《考古》《文物》《考古学报》《光明日报》等报刊上发表了多篇相关文章。 雪克先生文中的浙江师院指浙江师范学院，1952年全国高等学校院系调整时，浙江大学文学院、理学院的一部分与之江大学的文理学院及浙江师范专科学校合并建立浙江师范学院。1958年与新建的杭州大学合并，定名杭州大学。1998年又与浙江大学、浙江农业大学、浙江医科大学合并组建为新的浙江大学。“人才引进”沈文倬，时在1963年2月。沈氏调到杭州大学新成立的语言文学研究室后，虽然没有顾廷龙、潘景郑所期待的教授职衔，但从事专职学术研究，于愿已足，与夏承焘、姜亮夫、王驾吾、胡士莹、任铭善、蒋礼鸿等学术名家济济一堂，共谱新篇。后来在特殊时期，研究室于无形中解散，沈文倬从研究人员改为中文系资料室的一名资料员，前引雪克先生文中就提到“沈公出身也不好，讲话有点口吃”，处境艰难，但他还是执着于礼学研究，不能忘情，佚函中“沈同志孜孜矻矻，致力斯学数十年，不改其度”确是真实写照。从1965年科学出版社出版《武威汉简》以来，沈文倬就反复研读，如痴如醉，先后撰写了《〈礼〉汉简异文释》《汉简〈服传〉考》《〈礼〉汉简七篇为古文或本考》《〈礼〉汉简非庆氏经本辨》及《菿闇述礼》等数十万字的著作，并将前四篇论文辑为《武威出土〈礼〉汉简考辨四种》，于1975年3月寄呈顾颉刚审定，顾氏回信有“今世治礼经者之第一人”的高度赞誉，顾廷龙佚函中“近年来出土汉简，从事考订校释工作，著有《〈礼〉汉简异文释》、《菿闇述礼》、《汉简〈服传〉考》等书。用新材料新观点撰成专著，有超越前贤之处”的述评，亦可互相参证。 1979年，沈文倬回到语言文学研究室的科研岗位，翌年并被评为副研究员。《顾廷龙年谱》1981年7月8日条有云：“杭州大学沈文倬来，多年不见，略谈。”1982年沈氏开始招收培养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先秦方向的硕士研究生。1983年调入新成立的杭州大学古籍研究所，并晋升为教授。1985年6月，沈文倬应顾廷龙之邀，赴上海主持华东师范大学中国古典文献学专业硕士研究生论文《孙诒让校勘学研究》的答辩。本文披露的佚札即作于该年年杪，顾廷龙在函末特别指出“现在研治《仪礼》者很少，已成绝学，后继乏人，为抢救文化遗产，薪火相传，亟宜招收博士研究生，传授此学，特推荐沈文倬先生为博士研究生导师”。经国务院学术委员会评审、教育部批准，沈文倬于1986年7月被评定为中国古典文献学博士生导师，也是当时惟一一位“先秦礼制研究”方向的博士生导师。 沈文倬的礼学、经学研究成果在《文史》《中华文史论丛》《文献》等杂志陆续刊出，在学界引起很大影响。他早年在国立编译馆点校整理的《孟子正义》也于1987年由中华书局出版行世。《顾廷龙年谱》1988年8月13日：“沈文倬来，赠其标点焦循《孟子正义》。”1999年，沈文倬的第一部研究专著《宗周礼乐文明考论》由杭州大学出版社推出，其写作跨度前后逾四十年，虽然只是由十四篇论文组成，但篇篇言之成理，持之有故，有所发现或发明，乃礼学研究领域不可绕过的经典著述，也奠定了沈氏继乃师曹元弼之后一代礼学大家的崇高地位。而顾廷龙先生推荐沈文倬为博士生导师的佚函，就像给沈先生作的一篇学术小传，叙述精洽，言简意赅，勾勒出现代礼学传承中的重要一脉，也谱写了两位学人一段超越半个世纪始终不渝的友情佳话。 （作者单位：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