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社区中自我认同的反身性重构——基于移动短视频应用“快手”的人类学研究(2)
http://www.newdu.com 2024/11/24 02:11:59 《民族学刊》(成都)2019年 朱靖江 高冬娟 参加讨论
二、反身性重构:意义动员形塑真实自我认同 安东尼·吉登斯将现代性的反身性定义为一种敏感性,“具体指社会生活的大多数面向及其与自然的物质关系对受到新信息或知识影响而产生的长时性修正之敏感。”[3]19这种敏感是对现代性的后传统秩序中传统控制力丧失的敏感,是对互联网技术带来的时空重组和脱域机制(disembedding mechanisms)扩展的敏感,是对自我在这种秩序中不断调适以寻求自我意义的敏感。简言之,反身性是一种更全面的反思,是指“不同层次的事物处于互动状态且彼此影响”[8],显然,快手社区成员的反身性不仅包含以身体进行意义生产和自我动员的视频拍摄,也包括与粉丝的直播互动中的彼此影响,还包括与全球化语境下城乡文化分类的互动。 (一)通过意义生产对抗个体无意义感 个体无意义感,即那种认为生活未能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东西的感受,是晚期现代性背景下众人面临的根本性心理问题。牵制这种威胁性的方法除了通过惯常化活动维持本体安全感,还可以通过与评价传统人际关系标准不同的基本信任来平息恐惧感。智能手机的出现极大地扩展了脱域机制,特定场所中的社会关系被强行解脱出来并进行时空重组,面对这样的改变,自我需要创造性地与他人相处,获得全新意义上的基本信任,才能获得个人价值感实现的可能性。 从生产到传播再到反馈,“快手”社区在虚拟空间完成了不同领域不同时段的成员之间直接而即时的面对面互动,互动包含着文化和意义的生产与创造。正如马克斯·韦伯认为“人是一种悬挂在自我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约翰·费斯克(John Fiske)将大众文化视为“一种创造并流通意义与快感的积极过程。”[9]“快手”用户青年化和用户自由时间充裕已是不争的事实,自从快手引入直播机制,排在网红TOP10中的mc天佑、散打哥、上官带刀、浪子吴迪等无论形象还是个人经历都透露出小镇青年的“社会即视感”,他们本是沉默的大多数,将自己摸爬滚打的穷苦往事通过原创和喊麦的形式宣泄出来,没想到一夜成名,此后便流露出“昨天的我你爱理不理,今天的我你高攀不起”般成功逆袭后的不可一世感,渐渐成为小镇青年成功的价值象征。这种快速成名的过瘾吸引着众多小镇青年模仿和膜拜,让不同地域的青年看到了生活提供的另外价值,找到趣味相投者并与之建立关系。可以说“快手”社区的无门槛和去中心化为个体实现这种成为生产者的自豪感,实现他们为自我人生编织意义的行动提供了平台和指引。 既然身处“快手”社区,必然要与其他人或化身(avatar)[7]相处,此时身体被赋予了社会性,并以实践方式参与到日常生活互动之中,成为维持一个连贯的自我身份认同感的重要构成部分。无论是跳鬼步舞还是现场直播,以自我身体不同形式的实践吸引来的观众或成为忠粉,或成为黑粉,或只是路人,无论哪一种,都是自我身份不断确立的过程,这一过程充满自我认同的反身性,因为自我总是需要通过观察日常实践中的差异完成对现实的认知,并通过基本信任体验到“与包含着他人与他物的那个世界相关的我”,进而确知自我。 在每一次扛完水泥后,水泥姐都会做一个小视频,扛水泥时女汉子形象通过“快手”的停机再拍立马变身时尚“白富美”。通过直播,水泥姐也结识了很多不同地方的朋友,这些朋友有的做水泥工作,有的做服装生意,形形色色,他们有时在直播时连线,相互问候也相互调侃,同时也不断鼓动粉丝给自己的朋友加关注,把朋友所做的产品推荐给粉丝,这种联系长期保持已发展成为虚拟社区中真正的好朋友,直播时的语态就如好朋友相叙聊天一般。 这种把世界看成“正确且适当的”基本信任实质上是一种“非现实感”,但是虚拟社区中自我的主体性正源于这种主体间性。自我以身体作为社会动员的实体形成一种意义共同体,并通过基本信任组织起自我与世界的互动策略,“在参与过程中找到和保护彼此共同的利益,多多少少分享彼此的生活,便获得一种全新的意义。” (二)通过内在真实性获得自我身份认同的连贯性 互联网将个体与全球化联结起来,互动场景的多元化使现代性呈现出破碎特征,个体被卷入不同的场景,而每一个具体的场景对需要不同的“得体行为”与之相应,自我便在这日常生活的惯例化与虚拟世界的多元化之间陷入选择困境,自我身份认同就在这种背景下被创造并被持续地重构。 最显而易见的就是当全球互联和城市化进程影响中国社会时,不同地域的群体在文化转型中遭遇了认同的尴尬:这些使用“快手”“抖音”“火山小视频”的青年们开始迷茫,不知道自己该认同哪一种文化,所以我们会看到“快手”社区的有些成员为了维护认同边界,给自己加标签,比如在内容封面上加上“不嫌弃农村的进”“你会嫌弃吗?”“不嫌弃”等等这样的字眼,通过区别于其他虚拟社区群体而维护自己的身份认同;有些成员开始加入“抖音”阵营,每日陷在诗和远方的循环曲中,通过“记录美好生活”提高虚拟社区中的参与度,通过与周边人分享共同的社区新话题,获得另一种身份的认同感;还有的成员则处在认同的模糊状态中,他们既不愿意认同“快手”上所谓的农村文化身份,也不屑于花太多时间去关注抖音上的魔性歌曲或手指舞之类,只把这些短视频应用当作消遣无聊的工具,此时的他们虽然身处虚拟社区中,却并没有明确的自我身份认同概念。 这种源于中国社会城乡边界消解导致的文化身份模糊其实不止见于“快手”群体内部成员,它是一种普遍存在于多个短视频社交平台中的个体文化身份认同问题。但场景的多元化并不一定导致多元的“自我”,因为多元化往往也能够促进自我的整合,其关键就在于是否形成一种个体的内在真实性,并通过积极的反身性方式将不同场景的元素组织成自我认同的完整叙事。 吉登斯认为内在真实性是一个基本信任框架,由个体在动态中将生命历程理解为一个统一体而获得。“快手”中存在以下三种典型的具体理解方式: 1.以“90后水泥姐(汪雪影)”为代表,在她的直播中地域从来不是需要隐藏的东西,她和家人说着安徽宿州的方言,工作地点的乡土环境一目了然,面对每次直播中必有的“今天在哪里扛水泥”的提问,无论在哪儿她都会把位置几乎精确到村名,她认同自己的农民身份,认同自小长大的农村生活状态,从刚开始小心维护自己的形象到现在的“有啥说啥”,她在不断的互动与反思中确立了自我生命历程的本土性和真实性。 2.以青海土族青年为代表[7],面对城乡文化并置带来的自我认知迷茫,处于阈限状态的年轻人通过线上“自身”与线下“化身”的并置来完成自我身份认同的叙事完整性,即在线下空间通过惯例化日常获取自我认同,在线上空间则将“自身”进行投放,利用都市文化的表现手段选择性地展示乡土文化生活,从而将“对于自我(“自身”)的想象与对都市文化的想象(“化身”)统一起来,通过不断分享的视频风格形式创造属于他们自己的对于都市文化的认知和理解。”可见无论线上线下,都是建构自我身份的一个小扇面,青年们始终在寻找并建立一种内在真实性以保证自我叙事的连贯性。 3.以快手网红“铁岭盼盼(奔跑200万)”⑤为代表,将“快手”粉丝数作为事业进步和自我实现的目标。她专注于利用农村自然环保的材料制作时装,三百多个视频作品全是各种各样的服装,无论颜色搭配还是整体造型都堪称巧夺匠心,并且每一次的服装展示平台都是在村里的小路上,旁边还会有穿着朴素的大妈配合展示,背景音乐以刘德华唱的《我的老家就住在这个屯》为代表。在直播中铁岭盼盼很“辣”,说话自带那种东北的豪爽和干脆,她直言现阶段目标就是200万粉丝,能让她的作品被更多人知道,让大家看到“东北农村啥都有,啥都可以做成好看的时装”。对于铁岭盼盼们来说,“快手”是自我实现的手段,有了目标便会摆脱枝枝杈杈的依赖性,通过体现真实自我获得完整自我。 因此,通过内在真实性获得自我身份认同的连贯性既包括对自我的发现和对真实自我的体现,也包括对自我与场景互动的反身性把握。 (三)透过防卫性认同建构真实自我认同 全球互联推动了不同文化符码的激烈交锋,去中心化的(decentered)组织混乱了权力层次,时空重组改变了日常生活节奏。为了反抗这种全球无序和全球失控的无奈,反抗节奏太快的变化,人们通过集体建构起来的历史记忆形成地方共同体,这些认同便是防卫性认同,但它所建构的“不是天堂,而是避风港。”[6]69 2016年,中国大批短视频密集面世,短视频内容的创业者爆发式增长,这其中就包括“抖音”和“火山小视频”,抖音定位为“专注年轻人的15秒音乐短视频社区”,火山小视频定位为“15秒原创生活小视频社区”,本是定位不同的虚拟社区,但是彼此间的竞争内容却是同样的用户群体和时间资源,也就是说新媒介在争夺用户和流量的同时其实也建构和划分了网络空间中不同的虚拟社区。这种建构最突出的表现就是自从“快手”的竞争对手出现后,网络上就开始出现一句话——“南抖音北快手,中间夹着一个火山口”。 从这个口号上看貌似抖音与快手”势均力敌,但实际上无论是用户体量还是日活跃用户数量[10],快手都是抖音的数倍以上,它所覆盖的用户群体多元化程度远高于其他虚拟社区。除却竞争营销导致的概念捆绑,单以内容来看,“快手”社区呈现的是一派丰富多彩的农村文化景象,其中有个显眼的词儿叫“社会”,“社会人儿”的角色得到认可,而抖音展现的则是一派红酒咖啡般的城市洋文化景象,明星网红、公众大V的加持往往能迅速提升传播热度。但这种南北分界的说法实则是传统的南北方文化地域偏见,即认为北方文化土味十足,南方文化高雅洋气,对应到虚拟社区成员的边界意识,当询问“抖音”社区成员关于“快手”的看法时,便呈现出“抖音是城市,快手是乡村东北人居多,我们成都市大多数都玩抖音”⑥“我老公不让我玩快手,因为觉得太土了”⑦“快手是都是一帮农村的,抖音上都是漂亮的小哥哥小姐姐”⑧这样最简单的文化分类。尽管形成这种现象的背后有去中心化算法的技术应用因素,但更主要的还是管理和运营主体的权力及其对文化高低分野的导向性在起作用。 面对这种由竞争引发的文化身份认同问题,“快手”群体表现出积极的防卫性,就如前文所述的那种尴尬一样,个体的活动被贴上文化标签,社区成员通过各种形式的反抗去标签化,甚至“快手”公司也通过赞助潮流综艺以证清白,但面对文化事实的时候,这种防卫性并没有多大效力,因为虚拟社区中的乡土味儿确实来源于实实在在的乡土生活,早晚要从避风港里出来,直面文化权力导致的现状。不过信息时代的权力既是可见的,却又是抓不住的,因为“新权力存在于信息符码中,存在于再现的影像中;围绕这种新的权力,社会组织起来它的制度,人们建立起了自己的生活,并决定着自己的所作所为。这种权力的部位是人们的心灵。”[6]416正是由于社会分工的进一步分化,分离的个体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当“快手”社区作为一个虚拟社区,作为为数亿人提供了归属感的共同体,防卫性认同失效的同时个体认同的反身性反而增强。他们开始全面反思自己与“快手”的关系,反思乡村文化与城市文化的关系,当看到每日不间断的视频影像中透露出的本土和真实时,新权力或许就潜藏其中,而个体也重新看到了生活的意义——还有什么比活好自己更重要的吗?正如“90后水泥姐(汪雪影)”面对直播中的无端质疑说出“没必要给这些人留面子”。正如“铁岭盼盼(奔跑200万)”做出蛋糕叉子时装秀的视频引来4592条各式各样的评论,但她并未停止奋斗,不久又推出新一期树叶时装秀,标题为“在地下捡起来的树叶,废物利用,做一个美美的裙”。 降下防卫性认同的旗帜,“我将如何去生活”被更深地嵌入日常衣食住行,融进内在真实性当中,由此,一种新的真实自我认同通过反身性得以重构,个体不再重复历史记忆意图复活传统来获得认同,而是以一种看清现实活在当下并承认“我本如此”的无畏心态获得自我身份认同。 三、结论与讨论 在现代性条件下,媒介通过“拼贴画效应”(collage effect)传递他者的经验与他方的事件。以“快手”为代表的短视频虚拟社区突破传统社交形态,使这种经验真实地“发生”在观者眼前,并形成一个相对独立的社交场域,具备传递性的社会情境在自我与他者互动时构建了新的共同性和差异性,这种基于现实又以虚拟方式拼接整合起来的“现实虚拟的文化”催生了自我反身性。在不断变迁的社会情境下,反身性方式以意义动员为核心,使自我在与他人的创造性相处中生产意义以对抗个人无意义感,在多元场景选择中通过内在真实性实现自我身份认同的连贯性,最终透过对防卫性认同的全面反思,重构出一种新的真实自我认同。 这种认同是以“快手”为代表的虚拟社区中自我面对虚拟世界多元化选择困境的最新选择,显然这种真实自我认同通过反身性方式建构,必然也会随自我反身性继续变化,但正如吉登斯所言“人们越以反身性方式去形成自我身份认同,就越会意识到一个现象——当下实践形塑着未来结果”,视频社交自带的面对面的“真实感”需要与个体所处的本土实际生活相整合,才能联结起自我的过去经验与未来投射,从而实现自我叙事的完整性。虚拟社区中的渐渐呈现的这种真实自我认同既是信息技术发展的结果,或许也是个体感觉到被现象性世界“吞噬”却无力挣扎之后的自我超越。 ①美国社会学家斯坦利·米尔格兰姆(Stanley Milgram)提出,理论认为世界上任何两个人之间都可以建立联系,且联系最多通过六个人就可以实现。 ②内容来自快手用户“90后水泥姐(汪雪影)”扛水泥直播水泥姐(汪雪影)所说。 ③内容来自快手用户“90后水泥姐(汪雪影)”扛水泥直播水泥哥(张光辉)所说。 ④内容来自快手用户“90后水泥姐(汪雪影)”扛水泥直播水泥姐(汪雪影)所说。 ⑤内容来自快手用户“铁岭盼盼(奔跑200万)”个人首页、直播互动、视频评论区。 ⑥内容来自对抖音用户“铲屎官阿程”的互联网田野访谈。 ⑦内容来自对抖音用户“二宝麻麻”的田野访谈。 ⑧内容来自对抖音用户“姐姐妹妹”的田野访谈。 参考文献: [1]艾瑞资询.2017年中国短视频行业研究报告[EB/OL].(2018-01-03)[2018-09-12].http://www.199it.com/archives/670553.html. [2]张兆曙.互联网的社会向度与网络社会的核心逻辑——兼论社会学如何理解互联网[J].学术研究,2018(03):51-58. [3][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晚期现代中的自我与社会[M].夏璐,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 [4]Richard Sennett.The Fall of Public Man[M].Knopf,1977. [5]Christopher Lasch.The Culture of Narcissism[M].London:Abacus,1980. [6][美]曼纽尔·卡斯特.认同的力量(第二版)[M].曹荣湘,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 [7]姬广绪.城乡文化拼接视域下的“快手”——基于青海土族青年移动互联网实践的考察[J].民族研究,2018(04):81-88+125. [8]马腾嶽.论现代与后现代民族志的客观性、主观性与反身性[J].思想战线,2016,42(03):7-14. [9][美]约翰·费斯克.理解大众文化[M].王晓珏,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