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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论历史学的实践性(3)


    首先,是个人知识的有限与人类知识的无限的关系。作为个体的人,他在世界上的有限时间决定了他不可能了解所有的知识,获得所有的经验,正如庄子所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23)然而在实际生活中,我们看到的却是人类的知识在不断增长,人类的经验在不断丰富,个体的“有涯”生命没有妨碍对知识“无涯”的追求。知识和经验的增长与丰富使得人类的生命无休止地和无止境地走向未来成为了可能。完成这个过程的基点所依赖的正是对历史的记忆。庄子之后的一千二百多年,刘知幾以一个史学家的身份,回答了庄子的困惑:
    夫人寓形天地,其生也若蜉蝣之在世,如白驹之过隙,发端庸浅。犹且耻当年而功不立,疾没世而名不闻。上起帝王,下穷匹庶,近则朝廷之士,远则山林之客,谅其于功也,名也,莫不汲汲焉,孜孜焉。夫如是者何哉?皆以图不朽之事也。何者而称不朽乎?盖书名竹帛而已。向使世无竹帛,时阙史官,虽尧、舜之与桀、纣,伊、周之与莽、卓,夷、惠之与跖、蹻,商、冒之与曾、闵,但一从物化,坟土未干,则善恶不分,妍媸永灭者矣。苟史官不绝,竹帛长存,则其人已亡,音成空寂,而其事如在,皎同星汉。用使后之学者,坐披囊箧,而神交万古;不出户庭,而穷览千载。见贤而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24)
    在这篇文字中,刘知幾做了一个假设,即如果历史的记述不在,人类如何存在?他的结论是,对人物的评判就会出现“善恶不分,妍媸永灭”的情形。其实,“刘知幾假设”的意义远远超过了历史的道德记录和道德评定范围。如果历史记述不在,人类的知识就是被散落于地的一个个零散的知识,就会像每一个个体短暂的生命一样,可能绽放过的知识之花在伴随着生命凋零之后泯灭不存。相反,当拥有了并且能够自觉地保持住历史记忆,人类才能够让知识的延续从而让人类的延续成为可能。“坐披囊箧,而神交万古;不出户庭,而穷览千载”,历史学正是让无数个体的“有涯”生命转化为整个人类“无涯”生命、让无数个体提交的有限的历史经验转化为绵延不绝的无限的经验的学问,这是其他任何学科都不能替代的知识领域,也是历史学追忆往昔走向未来的实践性的思想依据。
    其次,是历史学所追忆的“故在”与历史学所立足的“此在”的关系。历史学的一个基本特征是,它不是一潭止水,它始终处在变化的过程中。永恒的流动让历史学具有了永恒的价值。同一个历史现象能够在不同时代引起人们的兴趣,并不在于这个历史现象本身,而是来自于不同时代人们在各自时代背景下对它认知的差异。或者如柯林武德所说是“过去经验的再现实化”。(25)这不是心理学的配景理论即简单观察角度不同就能蕴涵的,它是人类知识的持续性积淀。从根本上说,不同时代历史学面临的问题实际上是由现实所提交的,从而每一时代都有属于这个时代的历史学。相对来说,历史现象在被确定后是静止的(不考虑由于新资料的出现对它的新的确定),但对它的思考则是无穷的。由此出发,每个时代的历史学的科学性的保证既来自所有时代历史学所共有的“求真”品质,也来自于对特定时代现实向历史学提交问题的回答。我们可以说,历史的“真”有小“真”和大“真”。讲清楚了一个历史人物、一个历史事件、一个历史现象等等的基本情形亦即接近历史原态,是为小“真”;在此基础上开掘出、延伸出、展现出小“真”所蕴含的历史意义则是大“真”。小“真”可以有其止境,而大“真”则绵延无尽。
    在此我们不得不指出当代中国的一个特有的背景,这就是“文化大革命”期间历史学成为权力婢女所留下的阴影。由于“影射史学”对历史学的严重破坏,至今仍有一些学人反感和拒斥让历史学拥有现实的品格,强调“为历史而历史”,认为只有远离现实才能保持历史学的科学性。义愤的情绪可以理解,但解决问题的路径却是偏差的。正如有学者所批评的:这种想法犹如“一个人要自己拔着头发而离开地球一样”天真,“我们在批判‘阴谋史学’、‘影射史学’的时候,不能同时埋葬了史学的现实性品格”。(26)现实问题拨动了历史学的心弦,激发了历史学的活力,拓展了历史学家的认识广度,提升了历史学家的思考能力。历史学与现实的密不可分的“共谋”,构成了历史学实践性的学理依据。
    最后,是历史学知识形态的展开特质。关于历史知识的有效性问题,自这个学科诞生之后便争论不休。我们前文所引述的古代希腊主流思想对历史学价值边缘化以及刘知幾将历史学知识作为具有普遍意义的指导工具,反映了古人针锋相对的两种意见。近代以来,关于历史知识价值的分歧不仅没有消弭,反而在严格意义上的历史哲学的出现、(27)马克思主义的诞生以及自然科学的飞速发展的背景下,更为广泛地呈现于人类思想过程中。
    在肯定的一方,对历史学的最高评价可能来自唯物史观的创始人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手稿中,他们指出:“我们仅仅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28)尽管在手稿中作者后来删去了此句话,表明他们可能对这种表达另有考虑,但马克思和恩格斯对历史的高度重视则是不争的事实。《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法兰西内战》《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德国农民战争》这些蕴涵着马克思和恩格斯重要思想的著作,实际上就是历史论著。唯物史观不仅构成了马克思理论的重要部分,而且也成为马克思和恩格斯以及他们的继承者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武器。
    更多的意见则表现为对历史学价值的怀疑和否定。大体上说,这些意见集中在如下方面:第一,历史学没有实际作用。“一个人的历史知识不管怎样高深,他也不能借此发明蒸汽机”,因此,历史学“就完全不会象自然科学那样,有任何实用价值”。(29)这就是说,“科学研究对于改变现代生活具有深远的影响,而历史研究充其量也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影响”,因此“没有人可以从历史研究中得到好处”。(30)第二,历史知识是不能被验证的,因此意义有限,如波普所说:“在历史方面,一种可以考验的、因而是属于科学性质的理论是很不容易找到的”,与自然科学不同,历史研究对同一个现象有着不同的判断,不存在比如在物理学那里可以被人们所共同接受唯一的从而也是准确的判定。(31)第三,历史是以个别事件的发生而呈现的,它既不能重复,也难以预测,因此历史学也就不能像自然科学那样演绎出普遍适用的因果规律。黑格尔思辨哲学的一个要点就是:每个时代都有特殊环境,对其一般的笼统法的认识则毫无裨益。因此,经验和历史所昭示我们的是,没有人从历史方面学到什么。(32)“引力的规律可以被科学地证明,因为它是普遍而又简明的”,但“饥荒引起叛乱的历史规律却没有被证明”。(33)很明显,上述这些意见大都是以自然学科为参照背景衡定历史学科的意义——古代希腊的亚里士多德的哲学高于一切,在近代被置换为自然科学高于一切(黑格尔是一个例外)。很难想象,在对自然科学无节制的崇拜的热情下,历史学能够找寻到它的真正的位置。(34)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