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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峰:东亚视域下的琉球石敢当文化


    摘要:石敢当由中国传入琉球群岛的历史非常久远,流播过程中产生了深厚的有形与无形的文化积淀。琉球石敢当文化的存在形式,形象地反映出琉球群岛如何在中国、日本、朝鲜半岛和东南亚多种文化影响下发展起自己的文化,并不断将整个东亚文化内化为自己的一部分。石敢当文化在琉球群岛当代生活中的最新衍化,正是这一文化内化状态的一部分。
    关键词:石敢当;琉球;文化交流;泰山;东亚
    在今天的琉球群岛,分布着大大小小一尊又一尊的石敢当。2016年7月,笔者有幸作为琉球群岛石敢当调查团队成员之一赴日本冲绳做了为期十天的田野考察。考察期间我们在琉球群岛的墙根、街巷、桥头、要冲看到了许多用来保平安、吉祥的石敢当。回国后通过整理考察所获材料并着手梳理东亚地区石敢当相关的文献资料,笔者逐步意识到琉球群岛的石敢当习俗是东亚文化交流史研究中一个有特殊意义的题目。这一题目可资研究的文化层面非常丰富。琉球群岛的石敢当文化遗存不仅历史久远,有深厚的文化积累,而且围绕这些石敢当还产生了许多民间传说,同时在琉球群岛,石敢当文化也出现了多种变异现象。更主要的是,伴随调查的深入,我们认识到琉球的石敢当文化,实际上是存在于琉球群岛古老的文化积淀之中的,是岛上中国、日本、朝鲜半岛和东南亚多种文化影响的一部分。以下拟综合本次田野考察与相关文献资料,对琉球群岛石敢当文化做一考察。不过,一则在琉球群岛调查时间有限,二则笔者于石敢当研究的相关知识也积蓄有限,因此行文难免挂一漏万,如有不当之处,还请方家多为斧正。
    一、历史久远的琉球石敢当文化
    本次赴琉球群岛考察石敢当的考察团队,是由泰山石敢当研究院房庆安先生组织的。因为主要成员大都来自山东,所以对标有“泰山石敢当”的石敢当最为留意。从学术角度看,关注“泰山石敢当”这五个字,与石敢当起源问题有关联。学界有一种普遍的看法,琉球的石敢当文化,源自福建。很多学者都认为当年闽人三十六姓赴琉球时带去了中国的风水文化,也带去了石敢当习俗。与此相关联还有一个重要的学术观点需要提及,即认为石敢当起源于福建的观点,主要理由即宋人所发现的唐代时期的石敢当就出自福建莆田。但因为史料阙失,这两个观点今天都不能完全做定论。而对于思考这些学术问题,琉球群岛石敢当的存在状况或许可以成为非常好的参考。
    琉球群岛存在的石敢当与石敢当相关的文化,在整个东亚地区都是非常突出的。从保存的数量来看,琉球群岛可以说是世界上单位面积石敢当分布最多的地方。这一数字不仅在日本是最多的,即便在中国大陆,也没有任何一个地域能望其项背。琉球石敢当的这种普遍性存在,很早就引起派往琉球的中国使者们的注意。清人周煌《琉球国志略》在记载琉球人居住情况时就云:
    琉球屋宇不甚高。以近海多风。去地必二三尺。以避地湿。每一间,瓦脊四出如亭子样。瓦皆緬瓦。粘盖极厚。非此不能御颱飓也。门窗皆無戶枢。上下限俱刻双沟道。设门扇。其中为方格。以纸糊之。左右推移。以为啓闭。外限复设板门重叠。一处闭门。递次至末。扇內有暗栓。自落限窍。屋用樫木。纹理细润坚重。千年不蠹。出奇界岛尤良。然价重难购。故久米有从仕多年。尙处茅屋者。壁无粉墁。多用砑粉花笺及名书画表之。皆一行作屋。無重复室也。居无砖墙。惟疊海崖砺石砌成。贵家有削磨极平者。屋上門前。多安瓦狮。及立片石刻石敢当。屋中开轩多旁向。或东或西。米廩亦悬地四五尺。远望如草亭。下施十六柱。柱间空处。可通人行。上为板阁。村民有数家共一亭者。此亦录其大略也。
    周煌出使琉球为乾隆二十一年(1756),可知其时琉球岛上立石敢当已经流行成俗了。嘉庆十三年沈复随赵文楷副使李鼎元册封琉球记所见闻,亦于石敢当有所记述:
    女皆黥首、指节为饰,甚者全黑,少者间作梅花斑。国俗不穿耳,不施脂粉,无珠翠首饰。人家门户,多树石敢当碣。墙头多植吉姑罗或樑树,剪剔极齐整。
    这种情况在日本战前统治时期也没有发生变化。战争期间出版的《冲绳百话》中如此介绍石敢当:
    走在那霸或首里市内,在丁字形道路的尽头,必定立着刻有“石敢当”的碑石。其中也有把字写在木头或木板上的。可以说石敢当是冲绳特产之一。看着应该读作“sekiganntou”,但在冲绳却读作“isiganntou”。这一民俗分布广阔。数量上到不了城市那么多,但在冲绳全岛都存在。在萨摩、肥后地方以及京都高辻天满宫社头等地也都有,不过比较而言数量更少,更远则到东京北面的秋田。
    石敢当似乎是一种用来起辟邪作用的东西,这一习俗当然传自中国。传闻是西汉时代一个力士的名字,也有人说是晋愍帝时人。据说本来是上刻石像下面刻上石敢当三字。石敢当平生逢凶化吉,御辱防危。后人因此于道路冲要之处以石刻其形,书其姓,以护居民云。
    该书作者岛袋源一郎出生于国头郡今归仁村,一生热心琉球乡土文化,积极推动琉球旅游事业。岛袋源一郎写到的“其中也有把字写在木头或木板上的”这句话非常值得注意,因为我们可以推断,在琉球群岛的石敢当信仰中,与石头相比,“石敢当”三个字才是更根本的。
    考察期间,我们专程前往琉球群岛三十六岛之一的久米岛,去考察一尊立于雍正十一年(1733)的石敢当。这尊泰山石敢当立在去上江洲家的途中,高115厘米,宽28—41厘米,厚12米。时间上,这尊石敢当比前引周煌1756年出使所著《琉球国志略》,还要早二十三年,是具川志村(现久米岛町)1994年认定的指定有形文化财。据考察团学术顾问、石敢当研究专家叶涛介绍,这尊石面已经出现严重剥蚀的石敢当非常珍贵。第一,存世的石敢当非常多,但直接在上面明确刻年号的非常少见。这也是至今琉球群岛所见石敢当中唯一一尊明确写有年号的石敢当——当时琉球王国使用清朝的年号。第二,琉球群岛的石敢当,直接写成“石敢当”的最多,偶尔有写成“石巌當”、“石岩當”、“石巌堂”、“石散当”、“石敢堂”等字样的,但直接题写“泰山石敢当”的数量并不多。第三,这尊石敢当有115厘米高,形制足够大。究竟当时是什么人、为什么立这尊石敢当,今天还没有资料可资说明。京都大学横山俊夫教授整理了上江洲文书二千二百多件,这些文书中是否有一些可以参考的线索,还有待今后的深入考察。
    久米岛地处琉球王国和中国之间,古代琉球人归航时,从海上望见久米岛就知道到了琉球地界。此地与中国发生直接关系正是前引全魁和周煌出使海上遇难之时。《琉球国志略》卷七《祠庙》对此有非常生动的叙述:
    伏念臣等始渡海时,以六月初十日出五虎门,十三日已见琉球之姑米山。十四日近山下椗守风之次,适当暴期,波浪兼天,舟身震撼,呕逆颠仆者无数。臣等屡祷于神,神出筊示谓:“宁泊此,毋舍去也。”於是肅將简命,虔告天妃:“神若默佑生灵,当为神乞加封号,並请于冊封之年,明颁谕祭。”奈臣等忠信未孚,延至二十四日夜台风飓大作,椗索十余一時皆断,舟走触礁,龙骨中折,底穿入水;时既昏黑,兼值雷雨,距岸约六、七百步許,自分此时百不一生。呼籲之顷,忽神火见于桅顶;又海面灯光浮來,若烟雾笼罩狀。举舟之人,皆所共见。乃胥呼曰:“天妃救至矣!”须臾,舟稍向岸,赖一礁石透入舟腹,得不沈溺,复不漂流。以故解放本舟小船,次第救免。
    臣等于万迭惊涛之中,齎奉节、诏、赐物登岸:实皆荷我皇上洪福,恩同覆载,履险终平,而天妃阿护之灵,尤其彰明较著者。
    这次海难非常凶险,幸赖船的龙骨折断后整个船既没有沉入海中,也没有被风浪吹走,是因为恰好有一尊礁石刺入船底,并且船只已经离久米岛海岸只有六七百步。久米岛上的居民拼命救助,将船上的人都抢救下来,货物也都抢运下船。当时船上的使者和水手们暂时居住和存放货物的遗址,今天依旧保存着。遇难后,周煌曾在久米岛短暂居住过一段时间。久米岛很小,石敢当又制造得很大,所以雍正年间的这座石敢当,他应当是见过的,这也应当是他最早见到的琉球群岛的泰山石敢当。
    另一尊引起我们注意的“泰山石敢当”在那霸市首礼的当藏町。这里本是琉球王国时代的当臧村。据说为了防止邪气侵入,这里的道路有意修得有很多弯曲。这里的泰山石敢当高一米左右,上面刻着的“泰山石敢当”的“泰”字被故意划掉了。琉球王国最后一代王的名字叫尚泰(1848~1879年在位),因为他的名字里有一个“泰”字,所以这尊“泰山石敢当”犯了避讳,于是“泰”字被凿掉了。同样的石敢还保存在位于琉球列岛冲绳群岛冲绳岛中部地区东侧的北中城村———琉球县内人口密度最高的村级行政区,这里的热田公民馆东南侧、民居的西边也立有一尊上面刻有“泰山石敢当”字样的石敢当。这尊石敢当高102厘米,宽38—58厘米,同样最上面的“泰”字也被砸掉了,但依稀还能看出来。由此可见,清掉泰山石敢当上的“泰”字并不是孤立的行为。从当时琉球王国遵循避尊者名讳用字这个细节上,我们能够看到中国文化的影子。
    此外,本部町的民居石墙中也有一尊非常大的泰山石敢当,这座石敢当具体建造的年代不清楚,但二战之前已经有记录。有意思的是“泰山石敢当”字样上面,还有“ 冫”的纹样。尽管数量不多,但琉球本岛还是可以找到这样前头刻有“泰山”字样的石敢当。在石敢当分布密度同样非常高的奄美群岛,刻有“泰山石敢当”字样的石敢当至今一尊也没找到。从目前看到的线索推断,石敢当这一灵石信仰最早应当是盛行于南方、特别是福建一带。后来在华北地区与泰山信仰结合后,于中国各地出现了大量的泰山石敢当。与此同时,福建一带有些地方依旧遵循旧的石敢当信仰,而这些地方正是琉球群岛石敢当的主要输出源。当然这只是依据石敢当遗存状态所做的推测,不足以为定论。
    那么,今天琉球群岛有多少石敢当呢?小玉正任在《日本的石敢当》一书中有一个说法比较可靠,现引用如下:
    冲绳有多少尊石敢当呢?很遗憾没有数据能表明对全部市町村的调查情况。但是限定地区的数据是存在的。举二、三个例子,截止到平成10年3月,在石垣市的新川、大川两个村子,分别有82座、43座(根据内原节子的调查)。这个数字除以各自村子的世代数的话,在新川是每25.1世代有一座,在大川是每35.3世代有一座。在宫古岛平良市,截止到平成10年7月,有486座(根据砂边利正的调查),比例是每25.4世代有一座。在冲绳本岛南部的知念村,截止到平成10年7月,知念有46座,知名有81座(根据大城秀子的调查),分别以每5.4世代一座、2.8世代一座的高密度体现了石敢当存在的事实。在冲绳本岛西北的岛屿伊平屋村,截止到平成10年9月,全村有98座(根据西江正清的调查),这个数字体现了每5.2世代一座的比例。根据以前的数据,在冲绳本岛北部的今归仁村,截止到昭和55年9月,在19个村子确认了75座石敢当(《今归仁的文物》1981年3月)。也就是每36.4世代有一座。另外,在毗邻那霸市东北的西原町,截止到昭和62年3月,15个村子共计有267座石敢当(《西原町史》)。也就是每20.7世代一座。现在数量更多。
    虽说不能见一斑而卜全豹,但有时由一件事也可以推测一切。同时,地区不同,石敢当的建造密度自然有稀有疏,这是很显然的。但是硬要推算的话,据说截止到平成10年5月末,冲绳县的全部世代数有44万4940,所以假设石敢当以每40世代一座的比例存在的话,那全县不就超过一万座了吗?
    这样多的石敢当,当然会引起民众的注意,在琉球群岛,存在着许多关于石敢当的民间传说。今从山里纯一论文《石敢当备忘录》中选出两段译出。其一是琉球本岛北部的名护市教育委员会编『羽地の民话』中收入的一段传说:
        
    从前,在和中国还有交流的时候,在中国曾经有过一个叫做石敢当的非常强的武士。据说不论什么样的妖魔鬼怪都胜不过这个人。所以在冲绳,在路冲和风水(土地的吉凶)不好的地方,立下写有石敢当字样的石头,就可以辟邪。因为立下这名武士的名字,邪性的东西就过不去了。这就是现在的石敢当。
    还有一段民间传说是采录自冲绳本岛读谷村的,收入读谷村教育委员会、历史民俗资料馆编的《瀬名波の民話》中:
    从前,在唐发生过这样一件事。唐国有一个女人,长得不那么美,还不如说生的很丑。
    从前的人,井和池塘就在身边,经常用。那个(长得不好看)的女人一去井边打水,年轻人们就挤兑她说:“什么人会和你结婚哪?”后来甚至有一个女人说:“你呀,和这口井的神一起过日子吧,也不错的。”
    这个女人被大家嘲笑个够的夜晚,正要睡觉的时候,突然浑身发冷,不知为什么就去了水井那里。这样的事情持续了很久。后来她怀孕生了一个男孩。
    “谁的孩子啊?”
    被人这样问,她也只是回答说:“谁的孩子我也不知道。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就会身子发冷,去水井那里。谁的孩子也不是,我不知道。”
    有人对孩子说,“如果是井神的孩子,就起个名字叫石敢当吧”,于是这孩子就得了个名字叫石敢当。
    听说这个石敢当后来成了非常了不起的人。可究竟怎么了不起,我可就说不上来了。
    那以后,因为石敢当特别有灵力,又有力气,所以在路冲处会写上石敢当,这些石敢当今天在冲绳到处都立着呢!
    如这两则文本展示的那样,第一则传说与中国的石敢当文化相关,第二则正像在文化传播中我们经常可以看到的那样,已经可以看出鲜明的本地化特征。
    二、东亚民俗地图中的琉球石敢当
    石敢当是产生于古代中国的一种以石辟邪的特殊习俗。“石敢当”三字最早出现于汉代。西汉黄门令史游撰《急就篇》,其文载:“师猛虎,石敢当,所不侵,龙未央。”但《急就篇》为蒙学之书,以让幼童尽快掌握文字知识为目的,所谓“急就奇觚与众异,罗列诸物名姓字。分别部居不杂厕,用日约少诚快意”是也。所以这一段文字以介绍为主,前姓后事。姓与事之间并非有绝对联系。比如开篇“郑子方,卫益寿,史步昌,周千秋,赵孺聊,爰展世,高辟兵”,正如我们不可能在“宋”与“延年”、“卫”与“益寿”之间强行建立联系一样,我们也不能在此于“石”与“敢当”之间建立直接联系,认为这就是后来的石敢当。但我以为做为蒙学之书,《急就篇》对于石敢当习俗的形成应当是有相当影响的,因为蒙学为千万幼童所习学,琅琅颂读之间,“石”与“敢当”三字之间连在一起已经成了习惯。高畑常信《徳島文理大学研究紀要》第87号引唐人颜师古注“石敢当”云:
    卫有石碏、石买、石恶,郑有石癸、石楚、石制,皆为石氏。周有石速,齐有石之纷如。其后亦以命族。敢当,言所当无敌也。据所说,则世之用此,亦欲以为保证之意。
    从“据所说,则世之用此,亦欲以为保证”,可以推出当时社会已经有使用石敢当“以为保证”。今天发现的最早的石敢当即为唐人所制。宋人王象之《舆地纪胜》载:
    庆历四年,秘书丞张纬出宰蒲田,再新县中堂,其基太高,不与他室等,治之使平,得一石铭长五尺,阔亦如之。验之无刊镂痕,乃墨迹焉。其文曰:“石敢当,镇百鬼,压灾殃。官吏福,百姓康。风教盛,礼乐张。唐大历五年四月十日县令郑押字记。”并有石符二枚具存。
    由此记载可知埋石镇宅以辟邪之习俗,至唐代已经与“石敢当”联系,唯尚未与风水路冲相关也。
    明清两代是石敢当习俗流播的兴盛时期,石敢当与各地民间信仰相结合,传播区域也不断扩大,不仅在中国全域几乎均可找到,并且浸浸乎波及整个东亚地区。关于石敢当的起源与传播,叶涛《关于泰山石敢当研究的几个问题》一文曾概述为:第一,福建自然是最早、最有影响力的传播中心。发源于唐宋时期的福建地区的石敢当信仰习俗,逐渐传播到福建周边地区,并且进一步传播到南方及其华东等我国大陆的其他地区。第二,石敢当传入山东与泰山相遇,出现“泰山石敢当”五字碑,泰山所在的山东地区便成为石敢当传播的另一个中心区域。先华东地区、华北地区,此后则是东北地区,多受其影响。第三,石敢当的海外传播是以福建、广东民众为主进行的。随着上述区域的民众移民海外,如琉球、台湾、环南海地区等,在原居住地所流行的石敢当信仰习俗也一并跟随着移民而落户所在的国家和地区。这一思路基本是正确的。以下我们结合现在掌握的材料,具体看一下石敢当在东亚各国传播的历程。
    石敢当早在15世纪已经传入越南。目前越南能找到的最早石敢当是位于越南北江省昌江古城以北的镇宅石敢当碑。昌江城是明军于1407年占领越南期间所建,是从中国广西到越南东关(即今河内)最重要的防卫城堡。口前在城东北处发现一座残破的护城石碑,现只存残“敢当”二字,可能是战乱所致。该碑刻字为楷体,字迹清楚。日本最早的是鹿儿岛志布志市的一尊立于1616年的石敢当。依据小玉正任《日本的石敢当》中提供的考察数字,截止到2004年4月,“可以确认全国29个都道府县存在石敢当。冲绳县非常多(据推定有一万座以上),鹿儿岛县有1100多座,宫崎县有94座,秋田县有38座,德岛县有13座,大阪府有11座,佐贺县有9座,东京都有8座,神奈川县有6座,兵库县有5座,青森县有4座,长野县和宫城县各有3座,长崎县、广岛县、和歌山县、京都府、千叶县、埼玉县各有2座,大分县、爱媛县、山口县、冈山县、奈良县、滋贺县、静冈县、栃木县、山形县、北海道各有1座”。另在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尼、泰国等东南亚地区,也都有发现有关石敢当的记载。对此,邢兆远刊文说:“在日本的石敢当雕刻遗存总共有600多块,内容有‘泰山石敢当’、‘石敢当’、‘山石敢当’等。在泰国首都曼谷,多处庭院刻有‘泰山石敢当’;在马六甲众多的店铺门,都有‘泰山石敢当神之位’的碑石;在马来西亚,‘泰山石敢当’矗立在槟城蛇庙外……凡是有华人的地方,凡是受到华人文化影响的地方就有‘泰山石敢当’。”谭家健曾讲到,在新加坡火城社公庙左角,即立有一通“泰山石敢当”石碑。在东亚地区,目前只有朝鲜半岛至今未发现石敢当,但朝鲜的知识人是有石敢当相关知识的。如朝鲜文人李海应在其所著《蓟山纪程》卷之二“驿阳驿”条记在中国驿阳驿看到的石敢当云:“驿村民户繁富,市货委积,亦一都会也。村家门前,往往有石碑,刻曰‘泰山石敢当’。盖人家当路冲,则必立石以镇云。闾阳站数帿地有关庙,又南有三官庙。庙安三坐金像,庭有嘉靖中张尧辅所撰碑。西室有七圣祠,塑四壁一大像。”可见李海应不仅认识石敢当,而且知道其用途是来镇压路冲的。李朝实学派学者李圭景(1788-?)《营室制度辨证说》引周煌《琉球志略》时也提及石敢当。朝鲜学者创作的诗文中,也有诸如“试看铁柱淸坚甚,百折磨过石敢当”、“拳多石敢当,肩高堵可按”、“黄河淸有俟,泰山石敢当”等诗句,但在朝鲜半岛,至今尚未发现石敢当的实物。这其中的原因,还有待于将来的研究。
    在东亚民俗地图中,石敢当民俗的分布图非常值得我们认真思考。古代位于日本与中国中间的朝鲜半岛和琉球群岛,在石敢当习俗的流行上居然这样截然不同。这就为我们提出了一系列问题,如是什么因素导致朝鲜半岛拒绝石敢当习俗流入?又是什么因素导致琉球群岛石敢当如此流行?这都是今后需要认真研究讨论的问题。
    三、石敢当与琉球群岛的辟邪文化
    琉球群岛的石敢当文化,是当地众多辟邪习俗之一种。如我们在琉球群岛胜连半岛考察时,就发现当地大砗磲贝壳的摆放,多有与石敢当方位重合者,即在丁字路口的路冲之地。这些贝壳,基本都被嵌放在以珊瑚礁石为材料的垣墙顶部,所放的位置正是横着的墙垣直面道路的位置。很显然,一个个被这样摆放的大砗磲贝壳和石敢当一样是有符号意义的。大砗磲贝另一个摆放的地方是院门两侧墙顶,作为辟邪饰件一般悬挂在门楣处。依据前田一舟的分析,琉球古来即认为大的贝壳具有辟邪招福的力量,这可以看成是琉球群岛固有的一种文化。考古学者在当地所做的考古调查,发现在历史早期琉球人墓穴里挖出的陪葬品中就有置于胸口的大贝壳。贝壳之外,与石敢当具有同样功能的还有佛教体系的木符和神道教的神策。石敢当、贝壳、佛教木符、神道教神策等共汇集于同一个路口,这种情况给我们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树立石敢当的目的在于辟邪。这次考察给我们的一个最大启示,在于认识到石敢当习俗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琉球群岛诸多辟邪习俗中流传最广的一种。一如《万国津梁钟铭文》所称:“琉球国者,南海胜地也。钟三韩之秀以大明为辅,车以日域为唇齿,在此二中间涌出之蓬莱岛也。以舟楫为万国之津梁,异产至宝充满十方刹地灵人物远扇和夏之仁风。”琉球群岛在东亚地区所处的位置非常特殊,它地处东海,与中国、日本、朝鲜半岛、中国台湾地区以及东南亚之间都有过非常多的贸易和来往。而中国、日本、朝鲜半岛、中国台湾地区以及东南亚各地的文化,自然也会影响到琉球群岛。实际上,今天的琉球群岛可以说是整个东亚辟邪文化最发达的地区。
    在琉球海岛上生活的人们,称“邪”为“ヤナカジ”“シタナカジ”,直译就是恶风、脏风,相当于我们所说的邪气、脏气。“ヤナカジ”和“シタナカジ”一旦进入人的生命或生活空间,就会破坏人的健康,影响人的运气,石敢当就是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而被立在丁字路口。问题的关键点在于除了立石敢当,琉球人认为可以起同样作用的还有许多其它的方法。据多和田真淳《古琉球的祭具》的介绍,其种类有狮子、大砗磲、水字贝、盐、灶灰、绳子(从左捻的)、护符牌、草具(把两条狗尾草的叶子捆起来,把头折弯,然后再扎起来做成的东西或被扎成十字形的狗尾草)、石敢当等。此外,还有头发、紫微銮驾、刀具、大蒜等。各种辟邪趋吉的习俗流传久远,并且直到今天仍旧贯穿于琉球群岛居民生活的多个层面中。这是我们认识琉球石敢当文化时必须要注意到的。要认识琉球群岛石敢当习俗的文化地位,只有通过认识琉球众多的辟邪文化习俗并从这些习俗的相互关系中,才可能做出正确的描述与判断。
    琉球群岛的石敢当文化,也在不断地发展和变化,日本学者岛村恭则1995年曾就其中一个变例撰有专文。依据岛村的研究,琉球群岛二战后逐渐发展起一些新兴宗教,其中一个比较大的宗教组织叫龙泉,是由出生于1934的高安龙泉在1972年创立的———据说高安龙泉能通神。龙泉祭祀琉球本土的主神KINMANMON ,有自己的宗教仪式。龙泉信仰组织开发了一种宗教产品,形制上与石敢当基本一致,放置的规则也基本一致,但石头上面不是刻写“石敢当”或“泰山石敢当”,而是刻写“龙宫宿星根本护法神守护”。按照龙泉信仰者的说法,这个取代石敢当的护法神来自世界的根本龙宫,是管司命之星的神。石敢当是外来的神,而这尊神是琉球本土原来固有的神。据说这样的神石每月可以卖出十几尊。龙泉人并不否定这就是一种石敢当,也有人将它作为石敢当的一种配置在家中。不过这种将石头上的神从石敢当直接变成本地神的,还是比较少见的。在街道上看到更多的,是乘着旅游经济兴起的风潮,将石敢当变成各种商品,比如摆放的装饰品、冰箱贴、钥匙链的坠子等。在这里石敢当成了一种地域文化的符号,与古老的石敢当信仰已非常遥远了。
    四、结语
    石敢当由中国传入琉球群岛的历史非常久远,流播过程中产生了深厚的有形与无形文化积淀。在东亚民俗地图中,石敢当民俗的分布图非常特殊。位于日本与中国间的朝鲜半岛和琉球群岛,在古代石敢当习俗流行这一点上居然截然不同。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注目的现象,立足这一基点来思考石敢当习俗的流传路径,我们就会发现,与我们习惯的中国文化经由朝鲜半岛传入日本这一古代文化交流线路不同,还有一条由福建经由琉球群岛-九州-日本本州的重要文化传播路线。沿着福建-琉球群岛-奄美大岛-九州岛-日本本岛这条线,石敢当的传播与分布由多到少,这种梯次递减趋势,也为我们呈现出这一南方海路文化交流路径的活跃状态。而石敢当从福建出发北上东洋、南下西洋的传播图,更为我们思考15世纪以后全球史展开过程中明清两代中国海洋文化的发展提供了非常重要的参考。同时,通过从琉球群岛辟邪文化整体出发对石敢当文化在琉球的传播,我们认识到石敢当文化是琉球众多辟邪文化中的一种。这些辟邪习俗,有的发生自琉球本土,有的则源自中国、日本、朝鲜半岛以及印度等地。如此众多的辟邪习俗在琉球群岛并行不悖地存在,说明这一地区已经将整个东亚文化内化为自己文化的一部分。
    虽然我们面对的一尊尊石敢当很小,有关石敢当的诸多叙事也很简单,很少有复杂的展开,但这样一个小小的习俗文化却能够顽强地存在和发展。而从这一存在和发展的历史中,可以透视出琉球群岛历史与文化发展的很多侧面。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石敢当习俗的产生,本就源于人们对平安和幸福生活的渴望。石敢当流传的历史,就是人们对于幸福生活渴望的历史,尽管历史过去千百年,但居住于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对于平安与幸福的渴望却一直贯穿始终。我想,这才应该是石敢当研究的关键所在。
    (注释和参考文献略去,详参原刊)
    来源:《民俗研究》2018年第6期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