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高宗龙朔元年的一天,蕲州黄梅县(今湖北省黄梅县)东山寺钟磬交鸣,信众如云,禅宗五祖弘忍大师登坛讲道,一如往日,给人指点迷津。 堂下来了一位年轻人,身上的衣裳四下透风,一走动便鼓荡起来。弘忍见他蓬头跣足,猜知他是远道而来,心头不由一热:又一位虔心求佛的人,便特地问道:“你从何处而来?” 年轻人答道:“从岭南来。” 堂上的人哄地笑起来。 当时的岭南还是偏僻蛮荒之地。 弘忍又问:“来此做什么?” 那年轻人昂首答道:“来此求做佛!” 堂上的人笑得打跌,一下子也把寺里的清规戒律忘了个干净。 弘忍见他口气狂妄,不禁笑道:“我这里聚集大众,也无非都是来求些福报,得点好处,你倒想求做佛?岭南偏僻之地,你又是乡下人,无知无识,哪里会有佛性?” 年轻人恭恭敬敬地回答:“地分南北,佛性并无南北;人有高下,佛性应无高下。” 弘忍大吃一惊,眼前这个“葛僚”慧根茁壮,真乃学法的上上之器。弘忍对自己的以貌取人很是懊丧,不过,孔子还不是见澹台灭明相貌粗野而小瞧他?圣人也有走神的时候呢。他立刻安慰好自己,面上不露声色,大声喝斥:“你大话如天,也不怕人耻笑,可又会作什么功德?” “我只会干些粗重杂活。”年轻人还是很恭敬地回答。 堂上有人大声打起哈欠。 弘忍挥挥手,说:“那就到碓房舂米去吧!” 那年轻人从此就在碓房舂米劈柴,尽心尽力,供奉众人。有时得空也站在禅房外听弘忍说法。 这个年轻人就是后来的禅宗六祖慧能。 慧能本来姓卢,祖籍范阳(今河北省涿州市),父亲有过一官半职,后被贬谪岭南新州(今广东省新兴县),死在任所。惠能从小与寡母相依为命,靠他砍柴维持生活,非常困苦。 有一日,他在集市上卖完柴,听见旁边一个客人念诵佛经。他一听,便觉心有所动,仿佛春山里忽然一声鸟啼,不知不觉把连日的劳累困顿都忘了。 他忍不住上前问那个客人,所念是何种经典。客人告诉他,是《金刚经》。又说弘忍大师劝人读这部经,经里有见性成佛的法门,所以自己随身携带,念诵不已。惠能听得一脸渴望,有如在沙漠上跋涉已久的人思欲泉水。去东山寺投弘忍学法的念头一起,便无可遏制。惠能回家安顿好母亲,便日夜兼程,来到了东山寺。 过了好几个月。这日,弘忍聚集门下弟子,当众宣布说:“你们随我学法至今,无论根器利钝,应各有心得。现在,你们回去,运用本身智慧,发挥自己见解,每人写一首偈来给我看。若哪一个真正领悟佛法大意,我就将衣钵传付给他。” 弘忍的衣钵会传给谁呢?大家兴奋了一阵,因为谁得了衣钵,谁就算是禅宗六祖,他说的话便字字珍珠,句句黄金,禅宗里的是非全凭他一人裁断,可了不得!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神秀。 原来,神秀是弘忍门下最得意的弟子。他少年时便博览群书,熟读佛典,而且跟随弘忍多年,颇受赏识,做到上座,经常代弘忍向大众讲学。 这不是明摆着的嘛,弘忍何苦弄个把戏来哄咱们?众人都不存做偈念头。 神秀见大家都不做偈,心里也明白,便故意督促众人赶紧用功。众人嘈嘈嚷嚷:“我们这些凡胎,如何能与你相比。有你在,我们还有谁敢存奢望做六祖?这受衣传法重任,自然是非上座莫属。等你得法之后,我们再跟你学佛便是。我们做什么偈?做也白做!” 一席话说得神秀飘飘然,似乎平白高出两丈来,一伸手,就能把那件万众敬仰的袈裟拿来。 “我已做好一偈,不知能否表达我胸中深浅。” 神秀前呼后拥,行至佛堂南廊,早有人递过笔来,神秀将偈写在墙壁上: 身是菩提树,心是明镜台; 时时勤拂试,忽教惹尘埃。 众人齐声喝采,弘忍走过来,读过偈,沉吟片刻,使召集一寺僧众,令念诵此偈。说,依此修行,能免堕恶道,自会得益。大家更是念个不停。 弘忍传唤神秀进入后堂,神秀暗自高兴。 弘忍问:“此偈是你所作吧?” 神透拜道:“是我所作。请师父指点。” 弘忍笑笑说:“我知寺中无人能作此偈。此偈境界,说明你已到门口,但尚未入门哩。按如此见解,尚未见本性,即不能得无上智慧。要得到无上智慧,必须在当下认识本心,照见自性,于一切时中,不生不灭,念念自见,方能万法无滞,左右逢源,一真而一切真。你且回去,再想一两日,再做一偈,拿来我看。若能觉悟,就付你法衣。” 神秀内心一炉炭火,猛被泼了盆冷水,嗞嗞冒出的青烟,扰得他坐卧不安,心思散乱,偈不知从何做起。 惠能对此毫无所知。这日,他听碓房门外一个童子边走边唱一首偈,心中一动,忙唤住童子,问他所唱是什么。 童子道:“你不知道,前几日大师欲传衣钵,令人都作偈,说谁懂得佛法大意,就做六祖。神秀上座在南廊墙壁,写了这首无相偈,大师令我等每日唱诵。” 慧能一听便哈哈大笑。童子问:“你笑什么?有本事你也作首偈让我们看看。” 慧能说:“我也作了首凑热闹。不过,我不识字,请小师傅帮我找个人写下如何?” 童子把慧能带到南廊下。听说葛僚也要作偈,寺里的和尚都跑来起哄。 “居然想和神秀上座同列一壁,这人怕是疯了吧?” “好好劈你的柴火,莫要自讨没趣。” “好,我来帮你写,看狗嘴今日长出什么象牙来!” 慧能只是微笑,一字一字念出偈来: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众人拍掌大笑。“菩提不是树,明镜也不是台,真是一派胡言乱语,不通不通!”“本来无一物,岂不是说连佛祖佛法都是假的,造孽呀!那我们靠什么找饭吃!” 弘忍闻声赶来,一见此偈,心中不禁狂喜:慧能的偈简洁明快地表达了明心见性,即心即佛的境界!但弘忍一转念:历代为这法衣,不知起多少争端,枉送许多人性命。惠能地位卑贱,若有人生邪心,要害他易如反掌。当下摇摇头,转身离去。 众人见弘忍并无半点喜悦,也就散了。过了一会,弘忍四顾无人,便去到碓房。只见慧能腰间挂块大石,正在舂米,挥汗如雨,又笑容满面地在唱歌,大概是老家的俚曲,呕哑嘈杂,也不知唱些什么。弘忍不由感叹道:“见性成佛,随处自在啊!”说完,用手杖在石碓上敲了三下,便转身走。 慧能会意,当晚三更时分,来到弘忍房中。弘忍神色庄重,将一件都认不出原来颜色的袈裟授予慧能。说: “这就是达摩祖师从印度来中国传禅,携来的法衣。历代祖师,靠它作为传法凭信。但是,你要切记,法衣只是凭信而已,并非佛法本身。传法在于以心传心,靠的人是各人自己觉悟。今夜我传你此衣,你便是禅宗六祖了。但佛门中亦有名利之徒,若人心不服,你可是命若悬丝。你带上法衣,今晚就走。 慧能问:“走去哪里?” 弘忍道:“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弘忍亲自将慧能送到江边,并要摇橹送他过江。慧能夺过船橹说:“师父,应让弟子来!” “我是师父,自然应是我度你。如何能让你度我?” 慧能知道话里有禅机,便回答说:“慧能迷时,由师父度我;慧能觉悟时,我应自己度自己啦!” 师徒俩相视大笑。弘忍高兴地下了船,看着慧能孤身驶向南岸。 一连三日,东山寺里静悄悄的。弘忍不再上堂说法,弟子感到莫名其妙,就推神秀去问:“师父为何不再升座演说佛法?” “此地已无佛法。佛法已经南下。”弘忍淡然道。 神秀大惊失色,慌忙问:“谁得了佛法?” 弘忍道:“能者得之。” 神秀跟大家一说,仔细想了一回,想起碓房慧能正好不见了三日。岂有此理,法衣让这还未曾受戒的葛僚平白得了!顿时有百人,分头南下,要追杀慧能抢法衣。 赶在最前面的一个叫慧明,原是陈朝宣帝的孙子。做过将军,性如烈火。他投到弘忍门下好几年,都没得到证悟,早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一听说佛法南下,便一马当先,在大庚岭追上了惠能。 慧能心想,法衣既然是传法的凭信,岂是谁强暴便归谁的?便将法衣放在石头上,自己在一边趺坐。 慧明看见法衣,一阵狂喜,伸手就取。忽然心意一动:我夺到法衣,难道就是禅宗六祖了?达摩祖师那张威严的面孔一下子浮出慧明的脑海。这一想,弄得耳热心跳,汗流浃背。只觉手中的法衣沉重如须弥山,竟似拿不起了。 慧明心有所悟,立即上前礼拜:“师父,我为法而来,不为衣钵而来。望师父慈悲,为我说法,救我困苦。” 慧能道:“不思善,不思恶,此时此刻,便是你真实面目!” 慧明大叫一声,心下豁然开朗,连拜几拜说:“我在黄梅多年,从来未知自己本来面目,无法把握自己。今日蒙师父揭破魔障,顿悟佛性,真个是哑子吃蜜一般!” 这样,慧明成了慧能出道后的第一个弟子。 慧明请慧能继续南下,自己仍留在原地。 不一会,北方路上烟尘滚滚,大队人马赶到。慧明说:“我在这里守候多时,未见踪影,估计葛僚还未来到,不如回头细细寻查!”于是大家咒骂着又转回去。 慧能脱身之后,在山林里埋名隐姓,一晃过了十五年。 这天,他来到广州法性寺。正好赶上该寺住持印宗法师讲《涅槃经》,当时来了一阵清风,吹动寺前的长幡,印宗即命听众以此为题讨论义理。 一人先说:“旗幡实是因风吹而动。” 另一个人反驳道:“旗幡并没动,是风在动。” 这时,慧能在人丛中站起来说:“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而是观者的心动。” 印宗一听大惊,此人谈吐举止不同寻常,必有来历。连将他请入寺里,提了一些玄奥的问题,表示请教。慧能随手拈来日常生活现象,一一解答,无比透彻明白。印宗问:“行者真非常人!我老早听说十五年前,东山佛法南来,莫非在行者身上?” 慧能出示法衣,印宗肃然起敬。又问:“弘忍大师可有指授?”慧能答道:“并无指授。也不需要什么指授。学法惟在见性,只要见性,担水砍柴,皆可成佛!“ 印宗对众人道:“今日听了和尚说法,何为珠玉,何为瓦砾,你们该有心得。” 众人听慧能指出这么一条快捷简便的路子,撇开繁琐的戒律,只凭内心领悟自性就可成佛,无不耳目一新,感到身心自由如飞。慧能的活动,开创了中国佛教中最具中国气派,最富于活泼生机的一个流派 —— 南宗禅。南宗禅强调单刀直入,摆脱种种名相的束缚。否定一切权威,直接体认自己的本真,让人们从寻常日用跃进一个自由博大的意义世界中。 这一年,是唐高宗仪凤元年(676年) 这一年,慧能才由印宗和智光两位法师主持受戒,正式成为一名僧人。 不久,慧能离开法性寺,到了韶州(今广东省韶关市)曹溪畔的宝林寺做住持,广收门徒,名声大噪。禅宗这一奇葩,在风景秀丽的曹溪越开越盛。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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