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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一班地铁

冉彬走出位于市中心的那座富丽堂皇的写字楼的时候,月亮都已经有点西斜了。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他站在空空荡荡的街道上惬意地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在办公桌前蜷缩了一整天的身子顿时轻盈了许多,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朝不远处的地铁站走去。
    其实他一点也不喜欢搭地铁,他总觉着那黑黝黝的地铁口象一个怪兽,张着巨大的嘴吞噬着匆忙来去的人们,平时只要能避免他绝对不会选择地铁,但是这个钟点地铁是最好的选择。
    一连几天,他都加班到深夜。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其实只是都市里的一个农民,每天天不亮就出门与众多和他一样的都市农民们一起奋力挤上严重超载的公车,分流到城市的各个角落的各式写字楼里,在永不见天日的办公室里勤奋地耕耘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一直干到天黑透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家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更多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还不如一个农民,农民有黢黑却健康的体魄,有沉甸甸的实实在在的收获,而他,脸色苍白得象一张白纸,亚健康的身体终日缺氧、酸痛,象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每天出卖着自己廉价的劳动力,换回来的却只有每个月底那薄薄的一沓纸币,还要忍受着上司的蛮横和刁难,而自己还要强颜欢笑曲意奉承!
    十几分钟后,冉彬走到了地铁口,从地底下喷出的阵阵凉风让他打了一个冷战。毕竟是晚秋时分了啊!
    刷了卡进了闸,站在闸机旁的引导员笑眯眯地对他说:“快点哦,最后一班地铁快到站了。”冉彬感激地冲他点了点头,苍白的灯光照在引导员的脸上,隐隐地泛着青光,让他的笑容看起来显得无比的怪异。
    冉彬抬头看看了指示牌,列车还要两分钟才会到站。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站台上空无一人,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竟有些发毛。他来回地踱着步,象是为自己壮胆,又象是要打发无聊的时间,空旷的站台上回荡着他空洞的足音。
    列车快速地冲进了站台。
    由于是最后一班车了,车上人并不多。
    他上了车,穿过一节节车厢,来到了最后的一节车厢。
    多年规律的城市生活让他养成了许多习惯,比如他习惯于吃一种口味的快餐,又比如习惯于坐最后一节车厢的最后一个座位,再比如习惯于爱不同的女人……这些都是无法解释却又无比奇怪的习惯。
    还好,这最后一节车厢里人也不多,他常坐的位置空着,象一个痴情的女人静静地在那里等着他。
    坐下后,他不由得为自己不恰当的感觉微微地笑了一下,他用一个最舒服的姿势瘫在椅子上,闭上眼睛,这也是一个不可解释的习惯,许多和他一样早出晚归的都市农民都有这种一上车就犯困的习惯。摇摇晃晃的车子象一个摇篮,人们就象一个永远睡不够的婴儿,在“吱吱吱”催眠曲般的噪音中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中,一阵寒意袭来让他打了一个冷战,他睁开了惺松的眼睛,紧紧了外套,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旁边已坐了些人,忽明忽暗的灯光映从列车的窗外投射进来,人们的脸庞也跟着阴晴不定地闪烁着怪异的光晕。
    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现在到哪个站了,不过他要到的地方是这班地铁的终点站,他不用担心自己会错过了站。
    反正睡不着了,他索性坐直了身子,观察起对面的人来了,这也是他一个莫明其妙的习惯。
    正对着他的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她穿着一件裁剪得体的白色连衣裙,胸前缀着一朵鲜红的玫瑰,姑娘一直低着头,长长的头发遮掩着半个脸庞,看不清是否漂亮。
    姑娘的旁边是一个时髦的小伙子,他戴着一副耳机,象是听着MP3,身子不时地随着音乐轻轻地抖动着,他象所有那个年纪的人一样,毫无顾忌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有点狂傲有点目中无人。
    在他们旁边的车门处站着一个中年男人,他抓着吊环,面朝着车门,冉彬从他疲惫不堪的背影和有些发皱的衣服判断他又是一个快被生活的重担压垮的都市里的农民。
    坐在冉彬身边的是一对母女,母亲是一个恬静的少妇,有些苍白的脸上挂着一丝忧郁的神情,她的女儿最多只有四岁,是个可爱的小家伙,她静静地依偎在母亲的身旁,吮着手指,黑亮的眼眸闪着灵动的光。现在的孩子真可怜,在这么晚的夜里,小小年纪的她还跟着妈妈颠簸在回家的路上。
    小姑娘的身边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白领模样的青年,他拿着一本厚厚的书,正低头认真地看着,嘴里不时咕哝着什么。
    列车仍在黑黑的隧道里穿行着,铁轨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孤寂而悠长。
    突然,一阵闷痛从胸口闪电一般地传遍全身,他下意识地掩住了胸口,揉了揉,抽了一口凉气。心脏在胸腔里跳得乱糟糟的没有一点规律,以前也有过这样的经历,他以为那是亚健康的症状,城市人的毛病,他没有太放在心里。
    列车还在咣当咣当地行走着,冉彬感觉有点不对,好象已经走了好久了,怎么还没有停站呢?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他开始有些慌张,心脏的跳动愈加激烈了起来。
    他不安地四处张望。
    忽然!
    他发现,对面那个姑娘缓缓地抬了头,她用修长而苍白的手指撂起了脸前的发丝,她慢慢地瞥了冉彬一眼。冉彬的眼神正巧与这道慢悠悠的眼神碰到了一起,他不禁打了一个凉噤,那个姑娘的眼眶里竟然没一丝眼白,黑得不可思议!冉彬有些慌乱地移开视线,眼角的余光却看到她胸前那朵鲜红的玫瑰花开始往下滴着鲜红的水滴,一滴、两滴……越来越多,越来越快!血,那是从姑娘胸口流淌出来的鲜血!姑娘苍白的面庞慢慢地朝冉彬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冉彬惊骇得大叫了一声,面门而站的中年人,对面的小伙子,旁边的母女俩和那个白领模样的年青人一起盯住了冉彬。待冉彬看清了这几个人的面目之后,他的心脏跳得越发凌乱了起来!——那个中年人半边脸孔竟然露着森森的白骨,他咧着黑洞洞的大嘴,一股腥红的粘液从那个黑洞里缓缓地淌了出来,几只蛆虫在他的嘴角和早就没有了肉的鼻洞间来来回回地蠕动着白胖的身体……
    “妈妈,叔叔好象很害怕哟。”旁边的小姑娘银铃般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冉彬猛地转过头来,发现那个母亲伸出只有三只手指的手掌,一下一下机械地抚摸着那个唯一还象一个“人”的小姑娘,忽然,母亲拽住女儿的头发,猛地将小姑娘的头盖骨从她的头上拔了起来!白花花的脑浆还腾腾地冒着热气,象一碗刚刚点好的豆腐花!小姑娘还是自顾自地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她们旁边那个年青人慢慢地将手中的书一页一页地撕了下来,又往空中扬去,飘忽的书页落在冉彬的脸上、身上,化成一张张散发着霉味的黄裱纸……听音乐的那个小伙子摘下耳机,音乐从他的MP3里飘出来,夹杂着铁轨的咣当声,回荡在车厢里,那分明是一首为冉彬而奏响的丧歌!
    冉彬的头一阵阵地发晕,冷汗象潮水一样向他涌来,淹没了他,他浑身潮湿而冰凉。
    不知道极度的恐惧是不是会让人忘记了害怕,反正此时的冉彬只会张大着惊骇的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僵硬的身子紧紧地靠在椅子上,他相信他的灵魂一定在那个时候抛弃了自己恐惧的躯壳!
    那几个鬼魅一般的“人”,正一步一步地向他这具没有了灵魂的躯壳靠了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一只蛆甚至掉在冉彬的脸上,凉凉的,痒痒的。
    冉彬发现自己的心脏竟然还在顽强地杂乱无章地跳动着!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尚存的一点意识告诉他:那个顽强的心脏很快就不会跳动了!
    忽然,列车停了下来,门咣当一下打开了。
    冉彬不知从哪来的勇气,他猛地站了起来,逃也似地冲出了车门,列车沉重的门在他身后猛烈地关上了。
    冉彬拖着绵软无力的双腿,连滚带爬地在灯光闪忽的站台上奔跑着,那节诡异的列车一直不疾不缓地行驶在他旁边的轨道上,车厢里的“人”们都站在宽大的车窗前,静静地注视着他……
    跑!跑!!跑!!!
    冉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赶快逃离这个地狱一般的站台!
    可是他找不到出口,站台象一个没有尽头的噩梦,无尽无休!
    冉彬无助而徒劳地奔跑着、寻找着……
    列车跟着他不疾不缓地行驶着……
    忽然,冉彬被一个坚硬的东西拌倒了,一道红光从他的胸口喷涌而出。
    在他倒下的一刹那,他看见那个小姑娘将只剩下半个头颅的小脸,紧紧地贴在玻璃上,对他一下一下地挥舞着小手,象是在和他道别,更象是在召唤着他……
    冉彬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扭曲的脸庞——
    奇怪的是,他见到这个脸庞,竟然没有一丝恐惧,因为,这是一个他无比熟悉的脸,尽管它是那么的变形、扭曲,因为这张脸刚刚为他痛苦地哭泣过——一张发自内心的痛苦而真诚地哭泣的脸怎么可能还会是端正而美丽的呢?何况这哭泣的脸在微笑的时候也并不美丽,这是他女朋友雪儿的脸。
    看到这张熟悉的脸,冉彬变知道自己还没有死,因为雪儿曾经说过他欠她的实在太多了,在他没有还清之前,她是不会给他死的。
    医生说冉彬是太疲劳了,精神有点恍惚,产生了幻觉,休息几天就好了。
    冉彬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医生的诊断,他要自己去寻找答案。
    几天后,一则从互联网上搜下来的信息让他再次凉汗夹背——
    某年某月某日,刚刚启用不久的地铁由于电路的原因,在黑暗的隧道里停驶了三个小时,事后发现最后一节车厢地面上有一些来历不明的血渍和毛发,相信有四至五人失踪……
    冉彬相信自己一定是在那最后一节车厢里遇到了那些失踪的人,而自己在车上没来由的心痛,是因为雪儿到云南旅游时为他请的那个据说可以避邪的玉观音在跳动,而自己的手掩住了它,让它无法冲出来护主,只能一下比一下重地跳动。那些鬼魅也许是受玉观音所震慑,无法对他下手,在他逃出车厢摔倒在地上的时候,玉观音得以冲破重重的衣服,正是那道红光驱散了阴霾……
    而那个玉观音在那次救主之后,不知是因为挡了灾还是冉彬摔倒的时候碰到了,有一丝细细的裂缝从观音安详的脸上划过,一眼看去,竟象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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