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山位于今山东新泰和莱芜之间,西汉时,武帝曾来此山求仙访药,并于层峦之间修建行宫,因此得名。
宫山群峰叠翠,古木成荫,山峦互抱,云水相接,是当地有名的胜景。夏秋之交,雨过天晴之际,行人若于山间漫步,如果幸运的话,可能会目睹半空中有七彩光环出现,环内奇峰怪石,苍松翠柏,亭台楼阁,皆历历在目,游人影像,亦同映其中,如梦如幻,仿佛身在云浮海市。
唐德宗贞元年间,在这个恍若人间仙境的所在,发生了一起离奇的命案。
这事还得从头说起。
当时宫山周围人烟寥落,环山区三十里之内,没有一个人居住。贞元初年,有两个游方僧人来到此处,为眼前的景色所折服,两人盘算来盘算去,一致认为这里远离十丈红尘,正是一个绝佳的清修之所,于是便伐木造屋,搭了个简陋的草棚,就此安顿下来。
僧人对佛法极为虔诚,朝夕念诵,精勤不倦。远近的村民听说在这深山之中,有名僧结庐而居,纷纷前来礼拜祈请,并且自发地组织起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在极短的时间内,构筑了一座颇为宏丽的寺院。
两个僧人感念民众的一片虔敬之心和向佛之意,从此之后,更是不断砥砺自己,并且共同立下誓言,为了更好地修习佛法,避免沾惹尘俗,自此再也不出寺院一步。
在刻板的木鱼声和喃喃的诵经声中,恍若一弹指的功夫,二十年过去了,转眼到了元和年间。这两个僧人的确履践了自己当初的诺言,从未踏出过僧房一步。
他们不出门,可不妨碍别人找上门来。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群星闪烁,明月高悬,两个僧人各自占据一个厢房,伴随着钟鼓梵呗的清音,开始了每天例行的晚课。彼时,除了他们念诵经文的声音以外,山谷当中一片寂静。寂静得如同世间万物都已涅槃一般。可是,没过多久,这沉寂便被另外一种不和谐的声音打破。
坐在东厢房念经的僧人忽然听到山下有男子的哭声:
呜——呜——呜——呜——
声音九曲十八弯,蕴含着莫名的悲痛,仿佛蒙受了千载的不白之冤一样。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不一会儿,便来到了寺院门前……
在这遍地积雪,阒寂无人的深山老林,是谁,在半夜里嚎啕大哭?是谁,有如此快捷的身手?他,究竟为何而哭,又为何而来?
僧人满腹狐疑,却并未停止口唇的翕动,手下的木鱼亦照敲不误,两只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
此时,哭声却奇迹般地停止了。紧接着,嚓嚓两声,似乎有人越过墙头,翻墙而入,并且蹑手蹑脚地朝僧房走来。
厢房的门并未关紧,借着幽暗的光线,西厢房里的僧人隐约看见,来人身着黑衣,长得十分高大魁梧,身高也远远超出常人。这人快步走到西厢房门前,一跃而入,嘎吱一声,身后的房门也随手关上了。
西厢房里的僧人似乎发现了来人,因为诵经的声音停止了,接着传来的声音却令坐在东厢房的僧**惊失色。喘息声、厮打声、重物倒地声、惨叫声纷至沓来,似乎,对面的僧房里正发生着一场惨烈的搏斗,而自己的同伴明显是处于下风。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僧人不住在心里问自己。 整日里吃斋念佛,连蚊子臭虫都要放生的僧人什么时候经受过这样的事,东厢房里的僧人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浑身上下不停地发抖,汗水直冒,明知道自己的同伴打不过来人,也不敢跑过去助拳。脚底如同生了根一样,软榻塌地靠在墙上,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搏斗声终于停了下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津津有味的咀嚼声响起,仿佛,有人正对着丰美的食物大快朵颐,吃到高兴处,还不时地咂砸嘴,发出心满意足的声音。——而那声音,决不是自己的同伴发出来的……
东厢房的僧人心里恐怖到了极点,终于按捺不住,一头撞开房门,发足狂奔出去。
僧人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跑出寺院,总觉得背后凉风嗖嗖,好像有人跟在后面,惊惧之下,慌不择路,再加上多年未出寺门,对下山的路早已不记得了。哪里看起来能走,他就往哪里钻。就这样,一会儿跌倒,一会儿爬起,什么都顾不得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逃、逃、快逃。这么挣命地跑了一阵子之后,终于筋疲力尽,全身上下大汗淋漓,心脏跳得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了,胸腔疼痛无比,仿佛马上就要爆裂一般。
趁着喘息的功夫,偷眼向后望去,天呐——那个黑衣人果然救灾在身后不远的地方,紧紧尾随而来,僧人暗叫命苦,为了避免尸骨无存的下场,只得攒起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摇摇晃晃地往前奔。
可是,他跑了没有几步,忽然发现前面有一条河水挡住了去路,此时已是无路可退,所幸僧人熟悉水性,索性掖起僧袍,纵身跳入水中,憋足一口气,朝对岸游了过去。恰在此时,黑衣人刚好追到岸边。
不知道灌了多少口污水后,僧人终于游到对岸,他抓住枯草,爬上河岸,瘫倒在地,又冷又怕,浑身上下,再也聚拢不起一丝气力,心想倘若此时那人渡河追来,恐怕自己只好坐以待毙了。
没想到,黑衣人在河边溜了两圈,几次跃跃欲试,终归是无计可施。于是便跺着脚,遥指僧人骂道:
“要不是有这条破河挡着,连你也一块吃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目露凶光,牙齿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就像两排锋利的钢刀,即便隔着一条河,僧人仍能感到那凛然的寒意,浑身上下,不禁打了个激灵。不过,听那人的说辞,似是并不会水,他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也终于放了下来。
即便那人暂时还过不来,此地也不宜久留,僧人坐了一会儿,待呼吸匀称了一些,便挣扎着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当此际,星月俱隐,天地之间,皆被黑沉沉的暮色笼罩,不一会儿,天空中又下起了大雪,雪色凄迷,更是看不清前路了,僧人只有暗中祈求佛祖保佑,千万不要撞到那黑衣人的手里。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 定睛一看,总算来到有人烟的地方了——竟然撞进了人家的牛栏里。
这深更半夜的,僧人也不敢敲门,就在牛栏里找了一捆干草,铺在地上,重重地躺了上去。经过了这一番惊吓之后,僧人又累又困,但是身上的僧袍在水里泡过之后又冷又硬,冻得他直打哆嗦,却也很难睡得踏实。
夜半十分,雪势渐消,月亮也钻出了云层。
半梦半醒之间,僧人凭着自己的第六感,觉得周围有些异样,他慢慢睁开眼睛,向外看去。这一看非同小可,借着白花花的月光,他陡然发现,牛栏旁边,站着一个人。
啊!那黑衣人……那黑衣人竟然尾随自己追到这里来了!
僧人吓得差点昏厥过去,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这人虽然身穿黑衣,身形却比此前碰到的那人矮小很多,看来此黑衣人并非彼黑衣人,僧人放下心来。
片刻之后,这人寻了个阴暗之处,便潜伏下来,还不时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好像在等待什么的样子。
过了有一盏茶的功夫,院墙里开始窸窣作响,扑通——扑通——有两个包裹从墙内扔了出来,里面装的,似乎是衣物之类的东西。黑衣人一见,便从藏身之处窜了出去,手脚离落地将包裹拾起,背在身上。接着,有一个身段柔软的女子,猫一样地从墙内翻出,无声无息地落地之后,同黑衣人含笑对望一眼,然后便携手而去。
僧人虽然与世隔绝,久已不食人间烟火,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这两个人,是半夜潜入人家偷东西的毛贼。看来这是是非之地,也不能呆了,免得招上偷窃的嫌疑。想到这里,马上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得活动活动冻僵的筋骨,便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赶路了。
恍惚之间,也不知道到底该何去何从。反正是逢路便走,磕磕绊绊,走出去大概有十里多的路程,脚下忽然踏空,身子猛地下坠,僧人听见自己一声尖叫,接着身上有剧烈的疼痛袭来,等他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置身于一口废弃的井底了。
井底黑乎乎的一片,又异常狭窄,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充斥其间,令人作呕。僧人伸手在周围摸索了一会儿,想站起身来,寻找自救的办法。这一摸可不打紧,竟然摸到了一个人。
就在他的身边,躺着一个人!一个死人!一个血迹斑斑,身首异处的死人!
那人好像才死去不久,身体之上,犹有暖意。看来是被杀之后,立即便被凶徒抛尸于此处。僧人差点哭出来,佛祖啊,二十年来我勤勤恳恳,朝夕礼佛,难道这就是你考验我的方式吗!
枯井很深,凭借自己的力量是无论如何也出不去了。在这荒郊野外,人迹罕至的地方,也很难会有人来。难道自己就要同这女子一样,成为井底的一具枯骨?僧人越想,越觉得悲凉。靠墙缩在一边,抖抖索索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过了不久,有阳光从井口照下来,原来天已大亮。再看那个死者,原来就是昨晚那攀墙偷盗的女子。
又过了不知有多久,就在僧人差不多完全绝望的时候,忽然听到井口传来一阵喧哗声,原来是几个逐捕盗贼的捕快,从失窃的人家追踪到这里。有个捕快趴在井口,看了一眼,便惊喜地招呼同伴:
“大伙赶快过来,哈哈,窃贼在此!真是踏破铁鞋诶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接着,从井口顺下来一个人,那人逮住僧人,不由分说,就是一顿胖揍。打得僧人狼哭鬼嚎,浑身上下血迹斑斑。泄愤之后,捕快从怀里掏出一段绳子,把僧人捆得严严实实,叫上边的人把僧人拉上去。
僧人被打得是鼻青脸肿,委顿不堪,上去之后,大呼冤枉,又将自己昨晚的经历原原本本地对捕快细说了一遍。
围观的村民当中,有曾经上宫山烧香拜佛的,向捕快证实说,这人说得不错,他的确是宫山寺的和尚。可是,僧人同死去的女子同在一口井里被捉,这事委实也太巧了点,捕快也无法当场评判,几个人商量商量,便把僧人绑送县衙,由本地的县官裁断。
到了县里,僧人又把自己前后的遭遇细讲了一遍,而且坚称自己在宫山寺的同伴已经被怪物啃噬殆尽,现在,恐怕只剩下一幅枯骨了。
人命关天,当然马虎不得,县令听了僧人的陈述之后,便派人上山查验,看僧人所言,是否属实。 这一路的艰辛暂且不说,一干捕快呼哧呼哧地爬上山,找到那座寺院。
捕快虽然人多势众,想起僧人所说的话,也不禁脊背发寒——万一那僧人所言不虚,说不定此时杀人狂魔还盘踞在这里,谁的命都挺宝贵,可不能成为恶魔的盘中餐。
众人纷纷占据有利地形,蹑足而行,形成一个半圆,以半包围之势朝寺庙慢慢靠过去。
除了呼呼的风声和偶尔掠过的鸟鸣之外,什么响动也没有。
有一个捕快仗着胆子,在手指上沾了点唾液,将禅房的窗纸捅了一个窟窿。然后俯下身子,朝里面窥去……
他惊奇地发现,那个在被捕僧人口中已经死去的和尚,正端坐在禅房当中,对着青灯黄卷,安然打坐念经。全身上下,完完整整,连块擦破皮的地方也没有。屋子里的东西摆放得也甚为整洁,丝毫不象经过惨烈搏斗的样子。
捕快们一拥而入,将被捕僧人的说辞同禅房中的僧人对质。那僧人抬起头来,徐徐道:
昨晚本来没有什么事,二更天的时候,我同东厢房的僧人对坐念经,念着念着,他忽然站起身来,走出房门,头也不回地朝院门走去。我们两个当初发过誓,终此一生,不出山门一步。而且二十年来,一直恪守着这个约定,从来也没有违反过。同伴有如此举动,我心里便是一愣,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院门之外,想要追赶已经来不及了。至于山下所发生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既然西厢房里的僧人还活着,东厢房僧人所说的话,自然全被推翻。盗窃兼杀人,两罪并罚,皮鞭、凉水、烙铁一同伺候,僧人受刑无数,遍体鳞伤,折腾得死去活来,然而只要他神智清醒,便直着嗓子连连喊冤,连嗓子都喊哑了,最后发出来的声音,跟公鸡打鸣一样,尖利刺耳。只要他一张嘴,附近的捕快就赶紧把耳朵捂上。但是,无论如何,他就是不肯承认偷盗并且杀人的罪行。
棘手的是,被盗的赃物一直也没有找到,当事人自己又不肯承认犯了罪,审理此案的官员也无法给僧人定罪。杀也不是,放也不是。这件事,就延宕下来,竟然成了一桩悬案。(呵呵,看来古人还挺讲究程序正义)
上天有好生之德,月余之后,这对雌雄大盗中的男子,在别的地方犯了案,被逮了个正着。官员审理的时候,他将这桩案子也招供出来。原来,当天夜里,他同那女子在人家偷盗之后,两个人在回去的路上起了争执。男的一怒之下,给了女子一刀。这一刀可不打紧,女的从此身首异处,魂归离恨天。
为了掩藏自己杀人的事实,男的把女子的尸体抛进古井。他算准了这里极少有人来,等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说不定烂的只剩下骨头架子了。那时候也没有DNA技术,而且号称世界法医学之祖的宋慈也还没有降生,连尸骸的主人是谁都不知道,这桩案子,最后肯定是一桩无头悬案。自己也就逃脱了杀人的干系。
这男的算盘打得啪啪响,没想到,那倒霉的僧人竟然误打误撞,掉进了这口古井……
人赃俱在,僧人的冤情终于得到了昭雪,他又回到了久别的宫山寺。
而僧人雪夜遇吃人狂魔之事,由于查无实据,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蹊跷,夜深人静的时候,东厢房的僧人是不是也在反复地拷问自己,难道那天晚上,自己被惊走之前,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觉?
可是,那一切,仍历历在目,都真真切切,并不象是虚幻的样子。
倘若不是,又是谁在撒谎?撒这样的谎,究竟又为的什么?聪明如你,又是如何评判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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