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握古代语言是古代史研究的基础。虽然随着学术事业的发展,大量古典文献已经被译成现代语言,尤其是英语。而且由于每一个时代都需要新的译本,需要不断的翻译,因此不少古典文献的现代译本不止一个。中国的古典世界史研究,如果缺少了翻译,无论如何不会达到今天的水平。但翻译同时也是解释,体现了译者的立场和时代的取向,因此在不同的译本之间,会存在一定的差别。对于普通读者来说,这些细微的差异也许不是问题,但对于一个专业研究者来说,则可能影响其观点和结论。威特马什(Tim Whitmarsh)以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第2卷有关特尔西特斯(Thersites)的描写为例,指出三位现代译者在处理这个问题时,存在本质性的区别,拉提摩尔(Richmond Lattimore)完全忽视了普通士兵特尔西特斯与统帅阿伽门农(Agamemnon)地位上的差异,其他译者则明确暗示两位争论者地位上的差别。[40]两种不同的处理,当然会造成理解上的差异。再如人们常说的修昔底德记载的伯里克利阵亡将士葬礼上的演说,当霍布斯翻译时,他将伯里克利定义民主政治的那句译成“我们的政治所以被称为民主政治,是因为政府在庶民(Multitude)手里,不是在几个人手里”。[41]但在企鹅丛书的华尔纳(Rex Warner)译本中,变成了“我们的政府之所以被称为民主政治,因为政权是在全体公民手中,而不是在少数人手中”。[42]洛布古典丛书的史密斯(Charles Forster Smith)译本此处被译成“我们的政府确实被称为民主政治,因为管理权不在少数人而在多数人手里”。[43]比较而言,三个译本的主要差别在于政权到底是在庶民手中,还是在全体公民手中,抑或是在多数公民手中。三者含义区别明显,第一种显然带有贬损意味,第二种当然比较肯定,第三种则介乎两者之间,可褒可贬。核查原文,则用“多数人”表达希腊语的pleionas更为准确。霍布斯是个民主政治的批判者,他对普通人殊无好感,相应地讨厌雅典人,因此把修昔底德的书名译成比较中立的“希腊人战争的历史”(The History of the Grecian War),把民主政治译成“庶民的统治”,华尔纳和史密斯都是在20世纪完成自己的译文,他们都把修昔底德的著作译成《伯罗奔尼撒战争史》(History of the Peloponnesian War),暗示他们接受了近代人将战争责任归于斯巴达的立场(伯罗奔尼撒人发动的战争,犹如希罗多德的《历史》在有些英文译本中成为The Persian War)。不过略有不同的是,史密斯的译本为洛布古典丛书之一种,该丛书比较强调忠实和直译。此外,他的译本完成于1919年,当时民主政治和多数人的统治已经逐渐变成褒义词,所以他并不介意将民主政治与多数人的统治联系起来。而华尔纳译本初版于1954年,此时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结束,民主政治相当巩固,并且在社会文化中成为完全正面的术语,他本人可能对民主政治有更多的好感,干脆就将民主政治变成了全体公民的统治。遇到这样的问题,如果我们缺乏古典语文的基础,就只能跟着译本(而且可能只是某一个译本)走,一旦译本错误,则前功尽弃。此外,更多的文献,如考古的、碑铭的、纸草的、陶片的、甚至部分文学的,都没有现代文字译本,只能直接利用原文。由于西方古典学的历史已经有数百年,传统文献几经爬梳,除非奇迹降临,否则很难再有新的重大发现,但考古、碑铭、纸草文献学等学科,却在不断提供着新的史料。19世纪末亚里士多德《雅典政制》的发现是一个显例,后来的米南德(Menander)喜剧的发现,则是另一个影响重大的例子。因此,古典语文的基础既是我们从事原创性研究的基础,也是新资料的主要来源。 不过,古典语文绝非万能。《古代史指南》已经表明,当代的古史研究,早已成为一种深厚的学术传统,社会科学新理论和方法的引入,让古史研究的资料和方法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就古代希腊罗马史研究而言,阅读古典文献固然是必需的第一步,但如果仅以阅读古典文献为满足,似乎自己的所有结论都只是从直接阅读古典文献而来,不免有闭门造车之嫌。毕竟古代史学科起源于文艺复兴时代,17-l8世纪得到初步发展,到19世纪专业史学奠基,经过20世纪的繁荣走到今天,西方学者已经积累了深厚的学术基础。继承前人已有成果,是古代史研究取得突破的前提和基础。如刘家和先生所指出的,在世界古代史研究中,尤其要处理好传承与创新的关系,“我们作历史研究,本就是对传统的一种研究。所以,我们必须充分了解并分析前人的研究成果,看到人家的成就,承认它(而不是掠其美)以作为自己的起点,又看到人家留下的真正问题及其历史局限性,否定它,扬弃它来进行我们的创新。这样的创新才是真的,具有历史的真实性和价值。”[44]可是,对古代史研究而言,它最初发端于意大利,后在法国、德国和英语世界成熟、发展,前苏联和东欧在古代史的某些重要领域,例如黑海地区希腊人的殖民、古典文明与周边世界的关系、古典世界的奴隶制等,也取得过辉煌成就。因此,古代史上众多问题的研究成果往往用多种现代文字写成。以古代经济史研究为例,从博克的《雅典国家经济》诞生以来,19世纪到20世纪的西方学者进行过多场论战,从19世纪末的迈耶、贝洛赫和布彻尔(Karl Buecher),经韦伯(Max Weber)、罗斯托夫采夫(M.I.Rostovtzeff)和哈斯布鲁克(Johannes Hasebroek),再到芬利(M.I.Finley),乃至最近的戴维斯(J.K.Davies)、奥斯邦(Robin Osborne)等,历时百余年。[45]有关罗马共和国的政治体制和生活,从18世纪法国学者罗林,英国学者弗格逊等,经19世纪的麦里瓦尔(John Merivalle)、蒙森,到20世纪的格尔泽尔(Malthias Gelzer)、莫泽尔(F.Muenzer)、塞姆(Ronald Syme)、斯卡拉德(H.H. Scullard)、尼科莱(C.Nieolet)、布隆特(P.A.Brunt)和米拉(Fergus Millar),再到新世纪的莫斯坦因一马科斯(Robert Morstein-Marx)和莫瑞特森(H.Moritsen)等,观点、模式、史料和方法都曾经发生过多次变化。[46]如果我们不能了解这些有益的成果,又如何继承?没有继承,又从哪里寻求创新?可是,要真正有所继承与创新,我们必须至少掌握两种以上的现代外语。缺少了这个前提,所谓的创新,很可能成为刘家和先生所说的“足以摧毁科学生命的”“形似而实非的'创新'”,其结果,恰足以破坏真正的学术研究。[47] 现代社会科学理论对于历史学进展的作用似乎不用多说。作为一门人文科学,历史确实是一门叙事的艺术,从古代的希罗多德、修昔底德到李维和塔西陀,都以叙事见长,于叙述中寓褒贬。但现代历史学的基本特征,则是日渐借鉴社会科学的理论和方法。如果说20世纪50年代琼斯在论述雅典民主时仍采用传统的叙事,但80年代以来的雅典民主政治和罗马共和国政治研究,显然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叙事,芬利对古代与近现代民主关系的讨论,奥伯有关精英与大众关系的分析,圣克莱尔(R.K.Sinclair)关于雅典民主制度下的大众参与研究,莫斯坦因一马科斯对公共交往理论的应用,莫瑞特森对共和国后期罗马城政治地理的考察,都不同程度地借鉴了现代政治学、地理学的理论和方法。百年来有关古代经济的讨论,更与经济学理论及其方法密不可分。《古代史指南》对古代普通人从生到死的论述,如果缺少了人类学、社会学的理论和方法,则会成为无源之水。《恺撒指南》中有关恺撒形象的传播,显然是利用了传播学与接受学的理论和方法。近年来西方学术界十分时髦的种族与民族认同研究,以及希腊人与蛮族人、罗马人与蛮族人的关系,本身就是政治学、民族学和社会心理学等多学科交叉的产物。在被引入古史研究后,开拓了一个全新的领域。[48]至于荷马研究与文学、考古、人类学的联系,在帕里(John Parry)、洛德(A.B.Lord)、芬利、纳吉(Gregory Nagy)等众多荷马研究的成果中,早已得到生动体现。[49]希腊史研究中对阿卡狄亚等地区新近的关注,固然与资料的积累有关,但如果缺少了人类学理论和方法,也将无从解释。[50]基于此,我们或许可认为,对资料的新解读,新课题的发现,新视角的采用,新领域的开拓,总之,当代古史学中的任何创新,或多或少都与社会科学理论和方法的采用有联系。社会科学确实在侵蚀着古代史研究,但与此同时,古代史研究也借助于社会科学,获得了新的生命和形态。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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