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联陞家的留言簿上有从大陆到台湾又到美国的学者,如陶希圣题辞云:“1967年4月11日之夜,在联陞夫妇招待晚餐席上谈三十年前旧事,此为赏心乐事,亦感慨系之。谨志数语以资纪念。”沈刚伯题词云:“同是天涯沦落人,把杯不觉青衫湿。”也有回到大陆多年后又出访美国的,如瞿同祖题词云:“廿二年前客居康桥,常为座上客。旧地重游,久别重逢,畅谈古今,为此行快事。”周一良题词云:“三十六年,沧海桑田,康桥重晤,极乐尽欢。”语虽平淡,几十年的酸甜苦辣尽在其中了。还有钱端升题词:“民国卅七年春重来康桥哈佛街三三一号。先后有(李)方桂及莲生卜居,时相过从,请益之外,亦作桥戏,弥足为乐。今返国有日即须言别,诚有不胜依依者,第望天下太平,舟车畅通,或北平或康桥重聚匪遥耳。1948年9月5日。”可叹的是,钱端升所向往的康桥、北京之间自由来往的太平世界并未实现。他在北京被打成“右派”,足迹未再出国门一步。 留言簿中有不少外国学者,如叶理绥、赖肖尔、费正清、柯立夫等,也有日本学者如吉川幸次郎、宫崎市定、小川环树等。杨联陞不仅与学者来往,他的座上客及友人还有不少文化人,如国画大师张大千,作家老舍、曹禺,科学家任之恭、林家翘、陈省身,以及旅美的艺术家王方宇,旅欧的画家蒋彝等(与蒋彝的诗词唱和尤多)。在学术界杨联陞毫无畛域之见,对柳诒徵、吕思勉先生极为尊重。他在《汉学论评集》(英文)的中文序中说:“老辈中用卡片最得力者,我要推重吕思勉(诚之)先生。他的几本大书,貌似堆砌,实有见解,钱宾四、赵元任先生早年(小学年龄)似皆曾受教于吕先生。”“我最近收到吕翼仁先生寄赠诚之先生遗著《史学四种》小册,颇有独到之见。” 杨联陞经常主持公道,好打抱不平。他对台湾学术界的主流派长期以来排斥钱穆(宾四)、洪业两先生于中央研究院院士行列之外深为不满。它曾告我说:“说老实话,钱先生《朱子新学案》这部书,胡先生是写不出来的。”他还曾说过:“下一次院士会上,我一定力保房兆楹先生当选。”可惜房先生没等到院士开会就去世了。有一次我们谈到两人都知其名而不识其人的一位学者,我当时有鄙夷之色,杨联陞正色对我说:“可不能那样说,人家自有其长处。”此事给我印象极深。 杨联陞为人谦逊,对于他所谓的“工作在第一线的人”都很尊敬。平时言谈如此,也见于他的诗和书信里面。如赠张政烺诗云:“我爱张夫子,学渊思更奇。六书申古意,八卦释群疑。广雅兼通考,潜研继日知。骅骝能缓步,驽马欲相师。”还有赠王伊同诗云:“五朝门第欣重印,记得伽蓝喜译成。余事增删南北史,神州海宇定留名。”又《为邹衡作小诗》云:“湘人来此学,考古汇群流。上通兼下贯,何止夏商周。”赠诗自然是颂扬为主,但他的诗中表现出他的谦虚和对别人的尊重。在给胡适先生的信中提到刘子健教授:“这几年不但在学问(尤其在宋史)上很努力,在办事方面也很出色。”1988年11月15日赠周一良诗云:“才高四海推良史,学贯八书谁比肩。”1982年《赠周一良诗》云:“劫后重逢迸泪珠,山山呼应有还无。遗山才学兼身世,《季木藏陶》待价估。”《季木藏陶》是先叔周季木先生所藏陶片,40年代我的表兄孙师白请顾廷龙先生整理、精印成书,带给我若干部,在美国出售。我回国时,还有一部没有售出,就交给杨联陞代售,1982年我重到美国,谈到此书,他说,尚有一套没有售出,他愿出五美金收下。我当时因为孙师白这时已经不需要这几十块美金,便慷他人之慨,把这部书送给了杨联陞。因此有人讥笑杨联陞吝啬,其实,这是他节约的美德。 杨联陞为人的另一个特点,就是持家以俭。一般在美国的华人教授住宅大多很高级,拥有花园洋房的不乏其人。而他的家(我只去过他在阿令屯的家)虽然不大,但并不华丽。他在美几十年始终不会开汽车。我想,这与他家庭出身有关。他的家庭本不富裕,养成了节俭的习惯,哈佛大学教授的薪金虽然不算少,但他和夫人都不会经营,如投资股票等等。不像有的教授,身后仍有上百万美金的遗产。这里,我想提到另外一位哈佛的老朋友于震寰先生。他是哈佛燕京图书馆的日文编目主任,月薪远不如教授之多,但他善于经营,工作几十年退休以后,拥有不少房产。他曾用这些房产支援从台湾去美国的有困难的留学生。他夫人晚年多病,长期住院,幸亏有这些房产,一所一所地充当了医药费。总而言之,杨联陞在美国几十年,我认为他并没有美国化,本质上还是一个中国旧式 的读书人。 杨联陞最大的不幸,是自1958年起患精神病--抑郁症,犯病时不能读书思考,烦躁不安,夜不能寐,有时甚至想自杀,必须入院治疗,周期常常达一年,后两年就比较好,脑筋特别敏锐,学术上也多有创见,然后到第三年,病又会来,越来越重,如此直到去世为止。他有时显得心胸狭窄,多所疑虑,大概是病态之一。1982年9月,他对我谈了很多学术上的新见解,同时表示哈佛在排挤压抑他,因此心情不愉快。我当时就问过哈佛了解情况的人,他们都说杨联陞绝没有受排挤压抑之事,如在退休之前,被授予哈佛燕京讲座教授的称号;退休以后,仍保留他的研究室,这些都是受重视而不是受排挤的证据。 他晚年多病,最后几年又中风,生活不能自理,一切全靠他笃信基督教的夫人照顾。1989年冬天,我到他家,亲身体会到缪大姐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使他病中的生活仍很愉快。缪大姐现已八十五岁,一人独自住在阿令屯那所房子里,我想是宗教信仰支持她的缘故吧! 在为学方面,杨联陞1942年获得哈佛大学硕士学位,1946年获博士学位,1947年任远东语文学系(后改称为东亚语言文化系)副教授,1958年任教授,1959年当选为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1962年应法日两国之邀,先后分别赴法国法兰西学院及日本京都大学讲学,在巴黎曾用法文做公开讲演。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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