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溺信道术,绝不限于一个人和一个时代 读书报:再说“奉道”。 嘉靖崇尚道教,信用方士,以青词任用“宰相”,遂有严嵩父子柄国害政。对“议礼”,《明史》以及您的书都以其“发之孝思”而给予了相当的理解。那么如何理解他“奉道”的心理?他这一面该怎么评价? 卜键:若说嘉靖帝的议礼是出于亲情,出于对父母的殷殷至孝,则他的崇尚道教和溺信术士也是深受家庭影响。记载说其出生前,父亲朱祐杬曾有一梦,梦见玄妙观纯一道长进入王宫,醒来即闻得子之喜。这不仅是一个传说,应是朱厚熜的家庭共识和早年记忆,若干年后他南巡钟祥,命将该观大加扩建,敕额元佑宫,即为旁证。 溺信道术,信的主要不是“道”,而是“术”,是以道教文化包装的方术,或曰妖术。如果说道家有许多体认宇宙万物的真知灼见,有许多做人和养生的道理,则斋醮烧炼之类方术,则多是骗人的把戏。人在生活中总有一些渴望得到的,如子嗣和健康,虽贵为天子也不易获取,便为术士留下活动空间。世宗对道教的崇信,很快就变为对方术的迷恋,几乎贯穿其一生,却也都是有所祈求。即位未久在乾清宫暖殿设醮,是因为连续患病;嘉靖十年大设祈嗣之醮,为的是“求生哲嗣”;晚年的察访秘术、征召高士和服食仙药,则是为了祛病和长生。当然,明世宗不光为一己一家之私,也为天下苍生祈祷,祭天祭地,祭日祭月,先农先蚕,祭名山大川,为国家和生民祈福,同样是极尽虔诚。 需要说明的是,方术之类绝非仅存于一朝一代,且天然地趋从依附权力。溺信佛道和方士,做出许多荒唐事体,在古代帝王中为数不少,在各级掌权者中则更多。前不久见诸报章的李一、王林之辈,以小小江湖把戏出入公门,聚敛钱财,莫不如此。 读书报:您的书给我印象深刻的是,即使嘉靖帝把太多的精力花在了“议礼”和“奉道”上,但并未放弃履行帝王应尽的责任,如《明世宗实录》所说,“惓惓以不闻外事为忧,批决顾问,日无停晷”。我想这有两个方面,一是如《明世宗实录》和《明史》所说,嘉靖帝自始至终“威柄不移”、“威柄在御”(这点其实没太可称道的,不过说他权力欲强而已);二是确实做了一些事。关于嘉靖帝的政绩,能否请您稍作总结? 卜键:考虑到其独特的政治内涵,“威柄在御”,或“乾纲独断”,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应是值得称道的。主要是说他为国家和黎庶有担当,负责任。梳理一下历史上的开国之君和盛世英主,无不如是。反之,游龙戏凤,尸居余气,大权落入宦竖宵小手中,才是国家的灾难。朱厚熜被论为“中材之主”,虽非宵衣旰食,却也始终未放弃应尽的责任。即位之初,他果断革除前朝积弊,广开言路和整顿吏治,整肃冒滥军功和革除传奉官,清算干政乱政的太监,裁革镇守内臣,清理皇庄和庄田……虽说是杨廷和等人建言,世宗不仅批准,而且坚决推动;在位中期,他对朝廷大政和国计民生很是关切,更定祀典,加强法制,赈济灾荒,关心普通百姓,惩治贪酷慵懒,重视边防和军队稳定;至晚期虽陷溺于斋醮,久不上朝,仍是每日批阅章奏,在抗击沿海倭乱和蒙骑侵扰的战争中,坚定不移,基本取得了胜利。综上所述,是世宗45年的基本线。 毋庸讳言,明世宗曾信任宠用了一些恶名昭著的人,有公侯宰辅,也有真人方士,但一经发现其奸欺行径,即行扫除,毫不手软,这也是“威柄在御”的一项明证。 ◆ “士气之昌”与政治宽松 读书报:明朝历史有一个现象引人注目,那就是大臣敢于对抗皇帝的意志,甚至不惜以死相争。“大议礼”正是这样的一个例子。孟森先生的评论是:“君之所争为孝思,臣之所执为礼教,各有一是非,其所可供后人议论者,正见明代士气之昌,非后来所能及尔。”您怎么理解和评价“明代士气之昌”? 卜键:孟森先生治清史甚力,他谈明代士气之昌,当是基于与清代的鲜明对比。有清一代较少出现谏诤之臣,更少以死抗谏之举,明朝则不然,抗言不屈、犯颜直谏之士可谓前仆后继。“靖难之役”后建文帝的一批忠臣,虽灭十族也不改事新帝;正德朝的谏阻皇帝出游,血溅御道,亦是可歌可泣。明廷针对这种忠痴之气,专门创设了一种刑罚--廷杖,先是示以薄辱,渐而变为真打和狠打,当庭拖翻,杖棒交加,血肉飞迸,具有很强的现场直观效果。再辅之以诏狱酷刑,也颇有震慑作用。士气也会低回沉寂一个时期,然一有机会,一经引燃,便成勃郁昂扬之势。嘉靖朝也是这样,左顺门大廷杖后不见了百余人连衔抗争的局面,可单个的、小规模的上谏,一直没有停顿。那些敢于挺身而出的人,也赢得了朝野间普遍的尊敬。 这当然是“士气之昌”,亦应视为官场风习之昌,翰林和科道官是其主力,整个官场都有参与,不敢参与的也有普遍的同情和钦敬。为何能这样?当还是儒家精神的滋养,是传统道德规范的影响。宋明理学的“存天理灭人欲”,尤其是王阳明的“致良知”和“事上磨炼”,都会引导人们思考和发声,激励那些正直之士。从这个层面上论列,其又是儒家道统之昌,是思想活跃、文化繁荣的体现。 读书报:您在全书引言中说,嘉靖朝思想、文化走向繁荣,出现了大批杰出人物和优秀作品。您认为“世宗既有倡导引领之力,又有宽容和保护之功”,但对此论点,书里并未有有力的论证。我对此有些怀疑,比如王阳明这样不世出的人物,亦未见嘉靖有多待见。我的印象是,反而因为中晚明帝王或者政府对社会、文化的控制不如明初严厉,才有民间社会和思想文化的繁荣。这里能否请您进一步论证一下自己的观点? 卜键:对于王阳明,明世宗的认识和评价有一个渐变的过程,也有一条不变的底线。少年时在藩国的崇敬仰慕,对其功高不赏的同情;即位初欲大加封赏,辅弼大臣品评议论的影响;起用后的专擅和自行离任,刺伤了皇帝的自尊,使得朱厚熜对之由尊崇到不满,甚至有点儿怨愤。这是渐变的过程。而他始终认为王阳明在扑灭宸濠叛乱中功勋卓著,不否认王阳明的品德和能力,恼怒至极时也还保留了对他的封爵,内心深处把他当作一个伟大人物,则是一条底线。 令明世宗真正积忿难平的,不是其在思恩、断藤峡等地的专擅,而是其讲学。王阳明在决策剿抚时常常不待命而行,世宗初无必加遥制之意,但经桂萼等人挑剔整理,便觉得是有些不把皇上放在眼里。再联想到风靡大半个中国的“阳明学”,联想到王阳明的门徒遍天下、甚至在自己的亲信大臣中也多有,联想到阳明语录中那些违碍字眼,便觉得天威君权受到冒犯。这种情形,若在朱元璋、朱棣时可能会大开杀戒,在后来的康乾时期也许会被穷治,被“瓜蔓抄”,而朱厚熜仅在谕旨中有所发泄,说几句也就算了。这就是宽容和宽仁,不做比较,便无以见出。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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