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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经筵制度特点研究(4)

三 经筵中君臣关系的变化--从“为帝王师”到“帝王为师”
    既然经筵制度是帝王教育制度,在这个制度中,经筵官所扮演的应当是“师儒”的角色。这个制度本身赋予经筵官的权力也是很大的,他们不仅需要向皇帝传授儒家经典、历代政治得失,还在诸多国家事务上出谋献策,正如范祖禹所言:“人君读书学尧舜之道,务知其大旨,必可举而措之天下之民,此之谓学也。非若人臣析章句、考异同、专记诵、备应对而已。”(46)经筵官的职责是把皇帝培养成为尧舜之君。宋代的经筵官师道派头十足,所以,在宋代会出现程颐“天下重任,惟宰相与经筵;天下治乱系宰相,君德成就在经筵”的论断(47),把经筵官的作用等同于宰相。
    程颐这种以师道自居的现象并非偶然出现,是与宋代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的思想发展相吻合的。余英时先生曾说道:“这个著名的论断(这里指程颐的‘天下重任,惟宰相与经筵’)也是范仲淹、王安石时代的思想结晶:一方面将天下治乱的大任划归丞相,另一方面则要求皇帝北面以师经筵讲官。”(48)王安石本人更是要求在经筵中“师道”与“君道”的平等,他首次提出经筵官“坐讲”。熙宁元年(1068)年四月,王安石联合吕公著向宋神宗提出了经筵官坐讲的要求:“窃寻故事,侍讲者皆赐坐,自乾兴以后讲着始立而侍者皆坐听。臣窃以谓侍者可使立而讲着当赐坐。乞付礼官考议。”(49)王安石的提议在当时引发了一场“坐讲”、“立讲”之争,并持续了很长时间。提议最终虽然不了了之,但是他引发的这场争论实质上是经筵中“师道”精神的伸张。王安石本人在宋神宗面前不仅是宰相,更是师儒,作为经筵官,他在神宗面前常以师道自居。
    宋代经筵中的君臣关系是北宋以来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的重要体现与必然结果。“宋代皇权对于士大夫以政治主体自居所发出的种种声音,毕竟表现了容忍的雅量。仅此一端,它以足当‘后三代’之称而无愧。”(50)
    与宋代相比,明清时期的经筵官地位呈明显下降趋势。
    明代的君尊臣卑、皇权至上我们已经毋庸多论。从明太祖开始,就好用严刑峻法,对待朝廷官僚极其严厉。而整个明代,官员低位低下,被喜怒无常的皇帝杖责也是他们的家常便饭。这决定了明代经筵中的君臣关系无法做到真正意义上的师生关系,甚至沦落成为主奴关系。在宋、元时代士大夫一直倡导的“坐讲”在明代几乎成为奢望,而且能够站着讲课已经是讲官莫大的荣幸了。
    弘治六年(1493)四月,明孝宗因“天道弗顺,亢旱踰时”十分忧惧,命文武群臣上奏,陈军民利病时政得失。担任经筵讲官的李东阳上奏,他引用《孟子》中格言要论,向孝宗提出了慎重游宴、调理饮食、温习经筵讲义、缓兴土木、赈济灾民、大开言路等请求。而最后一条,即是要求孝宗“尊贤”,奏疏曰:“经筵乃讲道之地,与朝著不同。故凡奏对之时,虽师保大臣必行跪礼,惟讲官拜稽之后,立讲于前,以示优异,此祖宗定制。而古之大儒犹有致议于坐立之间者,以圣贤之道在焉故也。……近日讲官小有遗误,遽遭纠劾,荷蒙圣恩,特置不问。是朝廷优之以讲道之礼,而有司律之以奏事之仪。自开设经筵以来,未尝有此……臣愚以为经筵之职,较诸通政所奏,鸿胪所引,事体尤重。而讲读之辞,动以千计,繁又倍之。臣请自今凡进讲时一二字差错者照先帝所降通政、鸿胪恩例,勿得纠劾,以仰承陛下优礼儒臣之盛意。”(51)李东阳的奏疏给了我们两个重要的信息:明代经筵官能够立讲而不用跪讲已经是皇帝对他们莫大的恩惠了;讲官若有一二字的差错会遭到纠劾。
    明代的经筵官毫无师道尊严,甚至有记载:“明景泰帝每讲必命中官布钱于地,令讲官拾之以为恩典。高谷年老,俯卧不便,恒莫能得一,他讲官拾以遗之。”(52)不过,明代也有例外的情况。明代最能够体现师道尊严的莫过于张居正了。有记载一日明神宗在经筵,读《论语》至“色勃如也”,读“勃”作“背”,张居正在旁边厉声道“当作勃字”,神宗悚然而惊,同列皆失色。又有一例:神宗每御讲筵,盛暑时令内史于居正立处摇扇,隆冬时为居正铺毡。(53)神宗皇帝幼年即位,张居正身兼宰相与帝师,两宫皇太后给予了他极大的信任,同时赋予他很大的权力。因此,他与神宗皇帝这种师生关系是在特定的历史时期、特定的政治环境下产生的,并非常态。张居正死后,莫说经筵,就是连朝政,神宗皇帝也渐渐疏离了。
    从制度上来看,明代经筵中的君臣地位与宋代大不相同。但是,明代经筵官中仍不乏有气节、追求师道尊严的讲官。如崇祯朝的文震孟。“文震孟在讲筵,端恪能致人主之听。一日,上偶加足于膝,文讲时,诵讲章中语,拱手曰:为人君者,可不敬哉?又重申之曰:为人君者可不敬哉!上悚然,为之下足端听”。倪元璐在经筵,一日讲“生财有大道”一节,极言加派聚敛之害。崇祯震怒,谓“边饷匮乏,部中未见有长策,徒作此皮面语”。倪元璐对曰:“臣儒者所陈,虽是本头书生语,然不敢怀利以事君。”上默然,次日谓阁臣曰:“讲筵有问难,而无诘责,昨日之言,朕甚悔之。”(54)
    孟森先生说:“(明代)士大夫遇不世出之主,责难之心,不忘其君为尧舜不止,至以言触祸,乃若分内事也。以道事君,固非专以保全性命为第一义矣。风气养成,明一代虽有极黯之君,忠臣义士极惨之祸,而效忠者无世无之,气节高于清世远甚。”(55)
    清代诸帝并不像明代皇帝荒唐任性,在经筵中,他们能够做到尊重讲官。比如经筵大典中,他们着常服,这说明他们还是希望拉近与经筵官与大臣们之间的距离,不让自己显得过于威严。清代也延续了前代在经筵结束时赐宴的做法,规定在协和门赐宴。并且,雍正年间还规定经筵结束后在文华殿给讲官赐茶。乾隆时期文渊阁建成后,赐茶便改在了文渊阁。从乾隆五十一年(1786)开始,命赐宴讲官时奏乐。
    尽管如此,清代的经筵官已绝非“师儒”的角色。清朝皇权极度高涨,满族皇帝确立的是“主奴”形式的君臣关系,士大夫的独立人格与尊严几乎被抹杀。在这种政治背景下,清代的经筵官已没有了宋代讲官的个性,他们甚至也不再追求所谓的师道尊严。经筵中,他们的进讲内容除了谈论儒家经典本身之外,其余则是奉承颂扬,颂扬程度甚至连皇帝本人都觉得太过了。如:康熙十四年(1675)二月,康熙帝看完讲官傅达礼进呈的讲章后传旨:“讲章内书写称颂之言虽系定例,但凡事俱宜以实如秉至诚而御物,体元善以宜民,固已‘媲美三王、跻隆二帝’等语似属太过,其易之。”(56)康熙二十一年(1682)八月,翰林院照例事先进呈经筵讲章,康熙帝览后降旨:“讲章须有劝诫箴规之意,乃称启沃。今讲章内有‘道备君师、功兼覆载’二语太过,其易之。”(57)乾隆五年(1740)八月经筵,讲官进讲《中庸》“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尚书》“以义制事,以礼制心”。讲毕,乾隆帝照例宣示御论。大学士张廷玉等奏:“皇上一中建极,体用同原,圣训精微,实阐先儒所未发。臣等不胜钦服。”乾隆帝本人也觉得有点过,便谕讲官:“朕观近日所进讲章,其间颂扬之辞多而箴规之义少……盖人君临御天下,敷政宁人,岂能毫无阙失?……若颂美过甚不能实践躬行,反滋朕心之愧。此后务剀切敷陈……勿尚铺张溢美之虚文。”(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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