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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經注》版本和校勘的研究


    《水經注》版本和校勘的研究
                  
    陳橋驛
    中國是個擁有大量古代文獻的國家,根據粗略估計,中國的古代文獻包括現存的和有目無書也就是已經亡佚的,大概不下十五萬種。而其中尚存世流傳可供閱覽檢證的,也仍在十二萬種以上。1在這浩瀚的書海之中,《水經注》實在是滄海之一粟。
    不過從學術上和文學上的價值來說,《水經注》卻非同小可。清劉獻廷稱此書為「宇宙未有之奇書」2,而丁謙以此書為「聖經賢傳」3。不論這些學者的評價是否過高,但此書歷來受人重視,自不待言。
    從書名來看,此書無非是《水經》之注,中國歷史上後代學者注前代文獻所在多見,如裴松之注《三國志》,胡三省注《資治通鑒》之類,歷來也負盛名。但《水經注》與至今流傳的其他古籍注釋甚不相同,酈道元之注,不僅在文字數量上大逾《水經》二十倍,在注文內容上也已擺脫《水經》格局而自成體系。特別是因為此書內容豐富,文字生動。歷來學者從各方面對此書進行研究和欣賞,形成了一門包容萬象的學問——酈學,並且在這門學問中建立了考據、詞章、地理三個學派。4
    《水經注》一書首見于《隋書·經籍志》著錄,而隋《北堂書鈔》已有引用。此後《兩唐志》也見著錄。雖然隋、唐三志之中,關於《水經》、《水經注》以及作者、卷數等方面都有些分歧出入,但經過歷代考證,酈道元為之作注的《水經》,出於三國魏佚名者之手,可以無疑。5
    《水經注》在唐代尚不甚流行,唯朝廷編纂的類書地志如《初學記》、《元和郡縣志》引及于此。杜佑撰《通典》,亦曾指責此書之訛。6則此書當時或僅為朝廷所藏。及至唐末,陸·蒙詩:「山經水疏不離身」7。至此,此書或已傳入民間。宋初編纂類書地志如《太平御覽》、《太平寰宇記》,引及此書甚多。而《崇文總目》著錄,此書已由原四十卷缺佚為三十五卷。即今武英殿本《校上案語》所說「《崇文總目》稱其中已佚五卷,故《元和郡縣志》、《太平寰宇記》所引滹沱水、涇水、洛水,皆不見于今書。然今書仍作四十卷,疑后人分析以足數也。」
    《水經注》流入民間以後,由於其書為人所喜愛,所以傳鈔者必然甚多。北宋中期,此書的第一種刊本成都府學宮刊本問世,但全書僅三十卷,缺佚甚多。此書究竟刊于什麼年代,也不得而知,但估計不會甚早于此書的第二種刊本,即元祐二年(1087)刊本。元祐刊本系據何聖從家藏善本校刊,共四十卷,是酈注版本史上的一個重要起點。元祐本也早已亡佚,但從以後各家考證,此書所據也是宋初缺佚後的本子。刊本出現以後,《水經注》的流傳出現了刊印與傳鈔兩條路徑,但總的說來,瀏覽欣賞者多而校勘考證者寡,因此在此書流行的過程中,難免發生愈刊愈訛、愈鈔愈錯的情況。這就是殿本《校上案語》所謂:「是書自明以來,絕無善本,惟朱帧J⑿杏谑溃吨囈鄰拖嗳浴!褂伸稁装倌陙磔氜D傳鈔,以致經、注混淆,錯漏滿篇,幾至不堪卒讀。但戴震所謂「絕無善本」之語,顯然值得商榷。有明一代,雖然劣本充斥,但其間也出現過少數佳本。戴震所標榜的《永樂大典》本,即是明代的佳本之一。此外如柳大中(僉)影宋鈔本,曾為殿本所引的歸有光本,趙琦美(清常道人)三校本,都是明代名本。而戴震所稱的朱帧荆础端涀⒐{》,曾被顧炎武譽為「三百年來一部書」8。所有這些明本,除了在酈學史上都有重要意義外,在清代各家的校勘中,也都起過重要作用。
    入清以後,酈學之風大興,從初期的孫潛校本、何焯校本、沈炳巽《水經注集釋訂〓》而進入乾隆年代全(祖望)、趙(一清)、戴(震)三大家的酈學全盛期,此三家的校本,即七校《水經注》、《水經注釋》、武英殿本《水經注》,都是酈學史上最著名的版本。至光緒間,王先謙又以殿本為底本,合明朱帧⑶遐w一清、孫星衍諸家于一爐,即所謂合校《水經注》,為清代的最後一種名本。
    往年我曾撰《水經注的珍稀版本》一文9,列入拙文的珍稀版本共有八種:
    一、殘宋本。此本為傅增湘集吳縣曹氏及寶應劉氏舊藏而成,今藏北京圖書館,殘存七冊,計卷五至八,十六至十九,三十四,三十八至四十,共十二卷,首尾完整者僅十卷。卷中北宋諱字如匡、玄等均有缺筆,但桓(欽宗名)、構(高宗名)二字亦有缺筆,論者以為可能是北宋藏版到南宋加以修剔印成。除北京圖書館原本外,湖北省圖書館藏有過錄本一部。
    二、孫潛校本過錄本。孫潛(潛夫)校本是清初名本,此本價值,除孫氏本人成果外,本內又過錄了明柳大中影宋本和趙琦美三校本。而此二本均已亡佚,所以彌足珍貴。此本在民國初年尚殘存十六卷,以後全部亡佚,幸浙江圖書館藏有過錄本一部,孫、柳、趙三家成果賴以保存。
    三、何焯校本過錄本。何焯(義門)曾于康熙間校酈三次,成就可觀。原本今藏台灣中央圖書館,上海復旦大學圖書館藏有嘉業堂舊藏過錄本一部。
    四、佚名臨趙琦美、孫潛、何焯等校本。此本是南京圖書館所藏八千卷樓舊藏,其書不知何人臨寫,但卷中有全祖望門人董秉純藏書章,則其淵源可見。所錄除趙、孫、何諸家外,尚有明孫汝澄(無撓)、清杭世駿(堇甫)等名家,熔明、清酈學家于一爐,實屬可貴。
    五、王禮培校本。武漢大學圖書館藏有宣統三年湘鄉王禮培校本一部。其書以萬歷四十三年朱帧钥端涀⒐{》作底,用五色圈點批校,過錄治酈名家校語。其中綠筆依朱子臣,藍筆依陳明卿,紫筆依鍾惺、譚元春,墨筆依何義門,朱筆是王禮培自校。此本不僅集諸家校酈之大成,其底本是朱帧钥荆惨呀浭钦湎“姹玖恕?br />   六、孫灃鼎批校殿本。此本為上海圖書館所藏,前上海合眾圖書館舊藏。殿本為酈注通行版本,原來無足稀罕。但此本有乾隆四十五年孫灃鼎寫跋:「今年夏,門人范封以武英殿聚珍版本來質,其校自休寧戴太師。……灃案,太史所校與宋本,朱氏本互有異同,而文字差顯易。吾友朱上舍文藻自四庫總裁王少宰所歸,為予言,此書參照同里趙□□(驛案,當是東潛或辗蚨郑┮磺逍1荆淮魈窡o一言及之」。孫灃鼎此案,為趙、戴《水經注》案的最早線索,所以此本在酈學史上甚有價值。
    七、全祖望五校鈔本。據董小純《全謝山年譜》,全氏于乾隆十四年始校酈書,至十七年而七校畢。但一校至六校均未見稿本流傳,全氏身後一百三十餘年,先後經王梓材、董沛整理的七校本才刊行問世。七校本卷首,刊有五校本的題辭與序目,由此可知,其五校當有稿本。由於全氏身後文稿散佚,其書為後人整理,以致有些學者如王先謙、胡適,認為七校本是贗品。抗戰勝利後五校鈔本在天津圖書館發現,胡適即撰文承認七校本卷首題辭、序目均非偽造,而王梓材「鈔寫謝山校語確很嚴謹」(《胡適手稿》第六集下冊)。此稿本並七校稿本,已由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複製中心于一九九六年影印出版,全書十六開六巨冊,書名稱為《全祖望校水經注稿本合編》,卷首有我的長篇序言。
    八、水經注疏證。清酈學家沈欽韓(文起)撰此書始于嘉慶十一年,成于道光元年,歷時十五年之久。其書未刊,但《清史稿˙藝文志》及《匯刻書目》均有著錄。一九四七年,此書稿本在西安圖書館發現,現稿本共八冊,收藏于南京圖書館,北京圖書館藏有鈔本一部。此本系以殿本作底,段熙仲在《沈欽韓水經注疏證稿本概述》(《中華文史論叢》一九七九年第三輯)一文中,盛讚沈氏:「其態度嚴謹,真所謂一字不苟」。
    以上略述的酈注版本簡史及珍稀版本,均屬民國以前。民國以後的版本,主要就是楊守敬、熊會貞師生的《水經注疏》。此書,楊、熊師生經營於晚清,民初楊氏謝世,熊會貞繼事二十年而始具規模,有數種鈔本流傳。五十年代中國科學院圖書館求得鈔本一部,于一九五七年影印于北京,由科學出版社出版。由於此鈔本鈔成後未經熊氏校對,所以錯誤極多。台灣中央圖書館藏有經熊氏校改過的鈔本一部,于一九七一年由台北中華書局影印出版。段熙仲教授和我合此二本,經幾年點校整理,于一九八九年由江蘇古籍出版社排印出版,而此書流行始稍廣。我在此排印本卷首撰有《說明》萬余言,詳述此書從楊、熊始撰到排印的淵源歷程。排印本三冊,逾二百萬字,為歷來《水經注》注釋量最大的版本。
    我個人在幾十年讀酈的過程中,也曾摭拾前輩心得,以殿本為底本,整理成《水經注校釋》一書,全書各卷卷末的總注涉及酈注不同版本三十三種,各種地方志一百二十餘種,其它文獻近三百種。又在各卷卷末撰《釋》一篇,闡述各卷作為篇名的河流的歷史變遷及古今對照。此書于一九九九年由杭州大學出版社出版。
    《水經注》一書,由於其流通歷程中的特殊性,所以版本極多,但民國以前,學者對此書的版本研究不多,縱有一二佳本,也甚難相互交流。清初沈炳巽校酈,凡九年而成《水經注集釋訂〓》,但其所有唯黃省曾刊本一種,至其後期始蒐求而得朱帧端涀⒐{》。以楊守敬之博識,且畢生校酈,但生前未得見宋本、大典本及明鈔諸本。民國以後,由於版本發現增多而交流亦趨方便,學者對版本研究也有了很大發展。從事酈注版本研究最早而獲得很大成就者,首推王國維。他畢生曾校閱酈注殘宋本、大典本、明鈔本、《水經注箋》孫潛校本殘本、殿本、黃省曾刊本等八
    種版本10,並均寫有校跋11。此外,鄭德坤在這方面也甚有貢獻,他曾于民國二十二年撰成《水經注版本考》一篇,著錄歷代版本並作考證。12
    在《水經注》版本蒐集和研究中作出最大貢獻的無疑是胡適。他在北京大學校長任上,為了慶祝北大建立五十週年而舉辦了一次《水經注》版本展覽,展出各種版本計九類四十一種,集此書版本前所未有之大成。在版本研究中著述最豐的也以他為第一。他所撰有關酈注版本的文章,除了通論性的《水經注版本考》(《胡適手稿》第四集上冊)和《水經注考》(第六集下冊)以及羅列版本目錄的《我的三櫃水經注目錄》(第四集中冊)以外,專論某一種或數種版本的文章,據我從《胡適手稿》一至六集的約略統計,約有七十餘篇之多。這個統計不包括與他人通信中論及有關版本的問題。胡適關於版本的論述,其中有許多創見,當然也有一些錯誤。有的錯誤如他對全氏《水經注》的議論,後來已由他自己撰文更正。所有這些,我在《胡適與水經注》13及《評胡適手稿》14諸文中已述其詳。
    《水經注》的版本問題已略如上述,以下試在此書的校勘方面稍作討論。《水經注》從宋初缺佚以後實際上已經成為一部殘籍。而對於這部殘籍輾轉傳鈔,輾轉翻刻,最後至於經注混淆,錯漏連篇,不堪卒讀。此書之能達到今日的成就,實為歷來校勘家辛勤耕耘的結果,特別是從明朱帧詠硪灾燎∧甏T酈學考據學派精心校勘的成果。此書從舊本以至今日,校勘的成果主要有兩項,其一為分清了經、注,其二為校正了許多缺漏、妄增、臆改。
    在分清經注方面,主要是三位酈學家的成績,始其事于全、趙,而終其功于戴震。區分經注的關鍵,主要在對經注文字體例的琢磨。這就是全祖望在五校本《題辭》中所說的:「經文與注頗相似,故能相混。而不知熟玩之,則固判然不同也」。所以要發現經注的「判然不同」,其手段在於「熟玩」。也就是要仔細地揣摩兩類文字在行文體例上的差別。可以舉趙一清的一個「熟玩」例子。他在其《水經注釋附錄》卷上《禹貢錐指例略》下說:「經仿《禹貢》,總書為『過』,注以『逕』字代之,以此例河、濟、江、淮諸經注混淆,百無一失」。所以在全、趙兩家的校本中,經注已經分清。而戴震把全、趙「熟玩」的經驗,歸納為系統分明的語言,殿本《校上案語》中有一段話說:
    「至於經文、注語,諸本率多混淆,今考驗舊文,得其端緒,凡水道所經
    之地,經則云過,注則云逕;經則統舉都會,注則兼及繁碎地名;凡一水之名,
    經則首句標明,後不重舉,注則文多旁涉,必重舉其名以更端;凡書內郡縣,
    經則但舉當時之名,注則兼考故城之跡。皆尋其義例,一一釐定」。
    分清經注的過程已如上述,這是三位酈學大師深入鑽研經注文字的結果,與版本研究的關係不大。但校勘成就的另一部份,即上述對於舊本缺漏、妄增、臆改的校正,版本研究就起了很大作用。不少成果都是酈學家比勘版本所獲得的。先說兩件大事:第一,殿本以前的多數版本,都沒有酈道元為此書所作的原序。殿本是從大典本錄入這篇文字的。除大典本外,盧文弨的《群書拾補》也收入此序,系借武進臧琳得自絳雲樓宋本,來源雖不同,但全文四百七十餘字,兩篇間的異字不過十餘,當是傳鈔之訛。又明正德柳大中影宋本亦收有此序,為趙一請從孫潛鈔本所錄入,但較大典本少二百十九字。所以原序的失而復得,無疑是版本之功。
    第二是卷十八《渭水》經「又東過武功縣北」下,注文「劉曜之世是山崩,長安人劉終於崩」之下,朱帧呀洶l現其訛,他在《水經注箋》中說:「此下文理不屬,蓋脫簡也」。結果也是清初孫潛從柳大中本中鈔得脫簡共四百二十字,才彌補了其他多本的缺漏。
    除了上述兩件幾百字缺漏的大事外,舊本中的其他錯漏為數也很多,從朱帧ひ詠砀骷业男?背晒钺釟w納于殿本的《校上案語》之中:「謹排比原本,與近本鉤稽校勘,凡補其缺漏者,二千一百二十八字;刪其妄增者,一千四百四十八字;正其臆改者,三千七百一十五字。」這些實際上都是版本比勘的成果。
    我在拙作《論水經注的版本》15一文中曾經指出:「殿本以後的不少版本,從疏證上當然比殿本更為詳盡,但在校勘的成就方面,基本是都還是殿本的水平。」我必須聲明的是,我的這段話只是大體而言,也就是說,要作出諸如原序和卷十八《渭水注》那樣的大段校補的可能性或許不會再有,但個別字句的勘誤補缺,這類工作仍有必要繼續進行。酈學前輩如楊守敬、熊會貞、王國維、岑仲勉、胡適等,也已經作出了不少成績。可以舉一個《水經注疏》的校勘例子。卷三十五《江水》經「又東北至江夏沙羨縣北,河水從北來注之」注云:
    「通金女、大文、桃班三治,吳舊屯所,在荊州界。」
    對上列「三治」,歷來無人能解。李鴻章在同治間為李兆洛《歷代地理志韻編今釋》作序說:「金女、大文、桃班、陽口、歷口之類,皆不見于諸志,……亦不能無疑也」。因為既然地名稱「治」,看來不像個小地名,而歷代地理志均不見,李鴻章對此有疑,卻無法解決。《水經注疏》為這些地名作出了正確解釋。在金女、大文、桃班下,楊守敬疏云:
    「《隋志》:江夏縣有鐵。《寰宇記》:冶唐山在江夏縣南二十六里,《舊記》
    云:宋時依山作冶,故名。疑即注所指之治。」
    楊守敬懷疑金女、大文、桃班三治的「治」字是「冶」字之誤,這項校勘很有價值,但是尚非確據。後來熊會貞的校勘中,才算徹底解決了這個問題。卷三十五《江水》經「鄂縣北」注云:
    「江津南入,歷樊口上下三百里,通新興、馬頭二治。」
    此處,熊會貞疏云:
    「《晉志》:武昌縣有新興、馬頭鐵官。《唐志》:武昌縣有鐵。《御覽》八
    百三十三引《武昌記》:北濟湖當是新興冶塘湖,元嘉發水冶。……《一統志》:
    新興冶在大冶縣南。」
    熊疏由於找到了新興冶的確切依據,可以充份證明金女、大文、桃班、新興、馬頭五處。各本酈注中的「治」字,均應改作「冶」字。
    再舉一個關於溫泉的例子。卷十八《渭水》經「又東北過武功縣北」注云:
    「渭水又東,溫泉水注之。水出太一山,其水沸涌如湯。杜彥達曰:可治
    百病,世清則疾愈,世濁則無驗。」
    對於這一處溫泉的記載,目前能見的酈注各本均同,但溫泉療疾竟與「世清」、「世濁」拉扯在一起,實在牽強附會。在這方面,康熙《隴州志》所引酈注為深入校勘提供了極好的依據。《隴州志》卷一方輿˙溫泉引《水經注》云:
    「然水清則愈,濁則無驗。」
    可見現存各本的「世清」、「世濁」,實為「水清」、「水濁」的音訛。
    在拙撰《水經注校釋》中,我已經把《隴州志》所引《水經注》的這一句錄入注釋之中。
    例子實在還有很多,不再一一贅述。總而言之,對於《水經注》的校勘,前人已經作出了許多貢獻,但是今後仍有不少工作可做。
    最後我想利用撰寫此文的機會,對即將出版的拙著《水經注校釋》作一點說明,主要也是版本和校勘的問題。
    首先必須聲明的是,我往年在拙著《論水經注的版本》中曾有一段提及:
    「今天,人們對於這部名作的研究,已經不僅是欣賞文字,而是通過歷史
    地理學的分析,吸取它的科學內容了。正因為如此,過去的版本就顯得不能滿
    足今天的需要,為此,一種能夠代表今天水平的酈注新版本,已經成為當務之
    急。」
    此文發表以後,立刻獲得日本文部省教科書調查官山口榮先生的讚同,他在《論胡適的〈水經注〉研究》16一文中抄錄了我的這段文字,認為這樣的新版本確實需要。既然學術界關心此事,所以我接·又寫了一篇《編纂〈水經注〉新版本的芻議》17的拙文,建議酈學界通力合作,編纂一部理想的酈注新版本。文中對這種新版本提出了五項具體的要求:即統一的體例,正確的文字,完整的內容,科學的注疏,詳悉的地圖。此文後來也獲得了酈學界的讚許。寓居香港的酈學家吳天任先生在其所著《酈學研究史》18中,抄錄了我的這五項要求,加以鼓吹。1995年,《光明日報》著名記者葉輝先生對我進行了訪問,接着在《人物》發表一篇很長的文章,題目作《敢為〈水經〉作新注――記著名酈學家陳橋驛》19。這篇傳記性的文章顯然對下面提及的誤會起了重要作用。當1997年在媒體上登出了《水經注校釋》一書的廣告以後,隨即有不少熟悉的和不熟悉的朋友寫信或電話垂詢,問我此書是不是我往年提倡的新版本《水經注》?對於這些新老朋友的垂詢,我都立刻栈陶恐地作了回答:《水經注校釋》絕非我提倡的新版本《水經注》。我在《芻議》中最後曾說明過這種新版本編纂的難度:「要編纂出一部能夠代表現代水平的酈注新版本,無疑是一件相當艱巨的工作,必須集中力量,團結以赴。」所以《芻議》中的酈注新版本,決不是我一個人的力量可以完成的。現在,《水經注校釋》即將出版,為了免致讀者的誤會,所以我必須再聲明一次。當然,此書是我長期從事《水經注》版本研究和校勘的成果,它或許為酈注新版本的編纂建立了一點基礎。我當然希望看到新版本有朝一日動手編纂,並且希望我的這個本子能夠作為新版本的底本。不過玆事體大,必須經過酈學界的研究和認可。
    《水經注校釋》參校了各種酈注版本三十三種,各種地方志一百二十餘種,其他文獻近三百種。前面提及的《水經注的珍稀版本》中,除了孫灃鼎批校殿本沒有校勘價值外,其餘都列入參校各本之中。我所參校的地方志,其中如天順《襄陽郡志》、正德《建昌府志》、嘉靖《河間志》等,其他文獻如《晏元獻公類要》、《大明輿地名勝志》、《古今天下名山勝概記》等,也都是珍稀版本或個別圖書館收藏的孤本(其中有的是鈔本)。對於收藏這些珍稀版本的圖書館,我確實由衷地感謝。
    這裡需要說明的是,由於在此以前,我已經點校過一部武英殿本,並且與段熙仲教授合作,點校過楊、熊合撰《水經注疏》,後者是迄今為止酈注注疏量最大的版本。《水經注校釋》參校的酈注版本和其他文獻,遠遠超過上述二者。假使要把以往的校勘成果都再次收入於現在的這個校本中,那就會造成這個版本的卷帙十分龐大和讀者在經濟上的不勝負擔。為此,在我先後點校的武英殿本和《水經注疏》中已經出現過的一般典故和詞語,除非特別重要,《水經注校釋》不再重複。這一本中,我用較多的力量放在地名校勘上。這是因為在前面兩本中對此都未特別重視,而其實,地名差異在各本中十分常見。例如卷三《河水注》中黃河的一條小支流芒干水,殿本以外的各本就有芒湖水、芒于水、芒千水、荒干水等名稱。卷六的洞過水,是一條作為篇名的重要河流,但殿本以外,不少版本均作洞渦水和同過水。殿本和微波榭本,都是戴震的校本,但殿本作洞過水,微波榭本卻作同過水。地名與一般詞語不同,沒有上下文可以揣摩比勘,各本中的差異孰是孰非,有時實在很難判斷。所以在這個校本中,不同版本間的地名差異,我都一一出校。
    《水經注》在北宋缺佚以後成為一部殘籍,雖然經過明清以來學者的精心校勘,但缺字佚句甚至不成句讀之處仍然不少。例如卷二十四《睢水》經「又東過睢陽縣南」注:「司空東武景侯之季女,咸熙元年嬪于司馬氏,太始二年妃于國,太康五年薨,營陵于新蒙之,太康九年立碑。」「營陵新蒙之」下必有脫文,但是由於無法根究,衹好把句讀斷在「新蒙之」之下。這類脫誤僅僅在殿本的《注內案語》之中就達二十五處,而其實遠不止此數。有關這方面,我在《校釋》中均加以說明。至於遺文佚句,往年我曾在前人的基礎上,通過一百四十多種文獻,輯出酈佚數百條,按卷篇排列成表。20不過由於古人引酈常有改動酈注用字並雜以己意的現象,所以這些佚文的可靠性殊不相同。如《方輿紀要》引酈注「荊水逕其下,亦謂之龍臺水」;《名勝志》引酈注「立碑四字曰:深淘潬,湴福刚摺沟龋粌H文字不失酈注風格,而以之插入今本注內,文意亦頓成完璧。但另外不少佚文就並非如此,所以我在拙作《論水經注的佚文》21中,曾把這幾百條佚文分成五類。不管屬於哪一類,我都在《校釋》的相應卷篇之末出注。此外,殿本的《校上案語》中指出今本缺佚的滹沱河、涇水、洛水等,已經不可能失而復得,而前輩酈學家如趙一清、謝鍾英等,曾鉤稽古籍,輯錄佚文,拼湊成篇。雖然與酈注風格相去甚遠,為了讓讀者大致了解這些河流的概貌,這十餘篇文字,也都收錄其中,附於相應的卷篇之末。
    對於注文中的重要錯誤,包括酈道元撰寫時就存在的錯誤,也是我校注中重視的問題。舉個例子,卷十四《濡水》經「又東南過海陽縣西,南入于海」注:
    「又按《管子》,齊桓公二十年,征孤竹,未至卑耳之溪十里,闟然止,
    瞠然視,援弓將射,引而未發,謂左右曰:見前乎?左右對曰:不見。公曰:
    寡人見長尺而人物具焉,冠,右袪衣,走馬前,豈有人若此乎?管仲對曰:臣
    聞豈山之神有偷兒,長尺人物具,霸王之君興,則豈山之神見。且走馬前,走,
    導也;袪衣,示前有水;右袪衣,示從右方涉也。至卑耳之溪,有贊水者,從
    左方涉,其深及冠,右方涉,其深至膝,已涉大濟,桓公拜曰:仲文之聖至此,
    寡人之抵罪也久矣。今自孤竹南出,則巨海矣,而滄海之中,山望多矣,然卑
    耳之川若贊溪者,亦不知所在也。昔在漢世,海水波襄,吞食地廣,當同碣石,
    苞淪洪波也。」
    這裡,酈氏對於「至卑耳之溪,有贊水者」一語,顯然誤解,因為他接·說:「然卑耳之川若贊溪者,亦不知所在也」。酈道元推斷「贊水」這條河流已於漢世「苞淪洪波」。後來如宋程大昌,清胡渭、趙一清,也都從酈氏之誤,考證了「贊水」究是何水。實際上,「有贊水者」指的是贊引渡水之人,房注《管子·小問》明說,贊者謂贊引知津之人。這類錯誤當然不容忽視,所以我都寫入了校注。
    《水經注校釋》在每卷之末都有一篇稱為《釋》的簡短文字。《釋》的主要內容是酈注河流的歷史變遷和現狀,包括地名的變遷在內。因為河流不同於山嶽,襲奪改道甚至消失,歷代變化頻仍。有些河流在《水經》與《水經注》之間的三百多年之中就有很大不同。例如卷九作為篇名的重要河流清水和淇水,《水經》時代都是黃河的支流,而到了《水經注》的時代,則都已成為海河的支流。至於《水經注》記載的江南河流,錯誤甚多,過去曾有學者作過以訛傳訛的注釋,也都必須加以校正。例如卷三十九作為篇名的《廬江水》,這是從《山海經》到《水經》傳訛而來的一條並不存在的河流。《水經注》在這一篇中寫了一千多字的文章,但文中祇記廬山瀑布,絕未提及廬江水本身,說明酈道元並不知道有這樣一條河流。而楊守敬卻牽強附會,把此河作為安徽清弋江。諸如此等,都必須在《釋》中加以澄清。
    《水經注》是一部地理書,因此,對於此書在地理學觀念上的重要錯誤,特別突出的如「黃河重源」,濟水的「三伏三見」之類,雖然這些錯誤觀點是歷史上長期流傳流下來的,並非始於酈注。由於《水經注》也傳播了這種地理觀念上的重大錯誤,所以也都在《釋》中加以指正。
    我在此書的《跋》中提出要點校一本不曾受過其他酈學家干擾的純正殿本。在此書點校完成,經過排印和多次校閱以後,使我不得不承認,雖然此書在《經》、《注》文字上嚴格遵然殿本,但實際上並未完全擺脫干擾,這就是大家一閱即知的許多與正體字並存的異體字。諸如「實、寔」、「雁、鴈」、「峰、峯」、「略、畧」、「並、併、并」等等,不勝枚舉。其中有的異體字,由於近幾十年來被我們採納作為正式使用的簡化字,於是,在今天看來,似乎成為同一本書中繁、簡字體並存的現象。諸如「湧、涌」、「棲、栖」、「掛、挂」、「塗、涂」等,例子也頗不少。發生這種現象的原因,主要是古人對於正體字和異體字的使用並無嚴格的規範。這中間包括學者、抄手甚至刻工在內。不僅是《水經注》,祇要看看現在已經影印出版的《四庫全書》,幾乎每一種由當年四庫館中抄手抄錄的書,都或多或少存在類似情況。
    我雖然無權也不應去改動這些異體字,但其間確實遇到過一些困難。因為我發現,當今存在的各種殿本之中,書寫並不一致。在同一條注文中,一本作「劍」,另一本作「〓」,一本作「於」,另一本作「于」,諸如此類,也是舉不勝舉,這顯然是抄手和刻工的原因。對於這種差異,我的取舍原則首先是「從善」,以殿本中的較佳版本如《四部叢刊》本(此本是涵芬樓從武英殿原本影印而得),光緒三年的湖北崇文書局刊本,光緒二十三年的湖南新化三味書室刊本,光緒二十五年的上海廣雅書局刊本以及光緒十八年的王先謙合校本、光緒二十三年的楊希閔匯校本(此二本正文均循殿本)等進行互勘,擇善而定。有時,這些本子也互相紛歧,我祇好「從眾」,以多數為準。
    這不過是個並不涉及內容的小問題,但容易使讀者發生誤會,以為這許多異體字包括當今的簡化字在內,是不是校對中的疏忽。其實,正是由於這些異體字的存在,增加了校對的許多工作量。此書經過六次校對,而校對諸先生都是經驗豐富的。加上責任編輯和我自己的復校,我們確實為此書花了很多精力。一本數十萬字的古籍,經過歷代無數次的傳鈔翻刻,又經過多少學者的校勘注釋,現在重新整理,確是千頭萬緒,要做到一點失誤也沒有,或許是困難的。當然,對於這個本子,我還是寄予厚望,願學者在利用它引錄酈注原文時能夠比較放心。
    附注
    1韓長耕:《中國編纂文集之始和現存最早的詩文總集〈昭明文選〉的研究與流傳》,《韓長耕文集》,嶽麓書社1995年出版。
    2《廣陽雜記》卷四
    3《水經注正誤舉例》小引,《求恕齋叢書》
    4陳橋驛:《論酈學研究及其學派的形成與發展》,《歷史研究》1983年第6期。
    5陳橋驛:《水經與水經注》,《酈學新論—水經注研究之三》,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出版。
    6《通典》卷一七四·州郡四。
    7《和襲美寄南陽潤卿》,《全唐詩》卷六二六。
    8清閻若璩:《古文尚書疏證》卷六下。
    9《酈學新論─水經注研究之三》。
    10《清華學報》第一期(民國十四年六月出版)刊有《朱帧に涀⒐{跋》一文,又趙萬里《海寧王靜安先生遺書》的《觀堂別集》第三卷收有《水經注箋跋》一文,二文不同。故王校《水經注箋》當有兩種版本。
    11陳橋驛:《王國維與水經注》,《中華文史論叢》1989年第2輯。
    12附錄於《水經注引書考》卷末,台北藝文印書館1974年出版。
    13《中華文史論叢》1986年第2輯。
    14《中華文史論叢》第47輯,1991年。
    15殿本在「余謂崔駰及《皇覽》,謬志也」下案云:「案『所得白玉』至此句『謬』字止,共四百三十七字,近刻脫落,據原本補。」海遺氏《介紹永樂大典本水經注》(《大公報·圖書副刊》129期,民國二十五年五月七日)云:「《水經˙渭水注》脫簡一葉,全祖望于揚州馬氏處,見柳僉校本孫潛校本據以校補,趙一清則據全氏本補。戴震自言據大典本補之,今大典俱在,戴氏所補不同于大典本,反而同于全、趙本,謂非見全、趙本不可矣。」
    16《中華文史論叢》1979年第3輯。
    17《佐藤博士還歷紀念中國水利史論集》,東京圖書刊行會1981年出版。
    18《古籍論叢》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年出版,收入於陳橋驛《水經注研究》,天津古籍出版社,1985年出版。台北藝文印書館1991年出版。
    19《人物》1996年第1期,人民出版社出版。
    20收入於《水經注研究》。
    21《杭州大學學報》自然科學版197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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