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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戈金]站在民众的立场上——《中国西部的文化多样性与族群认同:沿丝绸之路的少数民族口头传统现状报告》(代前言)(2)


    三
    本项目的实施过程,也是学者和民众的互动过程,是重新审视和阐释民间文化内在规则和生命情态的过程。
    在本书的报告中,民众的日常生活、民众的诗性智慧、民众的情操和理想,得到精细的、感性的描绘,也有深入的理想思考和总结。从中我们能够发现的,远远不止是那些“细节”和“事件”,或者说叫“民俗事象”本身。这里还传递出了一种我们立项时就要求过的工作原则,一种学术伦理的坚持。民众以及他们中的口头传统传承人,在我们的视阈中,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研究对象”,不是学术的“材料”,而是民间文化的承载者,秉持者,创造者和传承者。他们在长期的历史进程中,以他们的才能和创造力,绘就了这些民族文化的“底色”。而我们都知道,一个民族的文化底色,是民族属性中决定性的要素。
    在民族民间文化中,口头传统居于特殊的地位。在民俗学的论域中,口头传统有广义和狭义范畴。广义的口头传统涵盖了口头交际的一切形式;狭义的则特指传统社会中的口头艺术。在这里,我们基本上是在狭义的意义上使用“口头传统”的。那么,口头传统有什么重要的呢?我们为什么要不遗余力地研究它、阐释它呢?口头传统的重要性,按照我的理解,可以概括为下面四点:其一,口头传统历史极为悠久,发展出许多复杂的机制和法则;其二,口头传统中蕴含有海量的人类文化信息;其三,口头传统反映了特定社区人们的价值观和期待;其四,口头艺术门类繁多,其中一些达到惊人的艺术高度,堪称人类文明的“奇迹”。
    下面我将逐条稍加论述。
    在对人类文明演进的研究中,有学者指出,就算保守一点推算,人类从鲁迅所说的会喊出“杭育杭育”劳动号子,到相对完整地表达意思,当不会晚于旧石器时代中期——距今大约10万年。(《光明日报》2003年2月14日)假若再把这10万年看作是1年的话,那么,文字的发明和使用,都是发生在人类这一年当中的最后一个月里——可见其历史的短暂。用比喻性的说法,埃及书写传统产生在 12月11日这天。一天以后,苏美尔发明象形文字。中国的表意文字、希腊的线形文字乙(Linear B)等,发生在12月18日。腓尼基人的字母书写体(所有现代欧洲书写体的基础)发生在12月20日。美洲的玛雅文字出现在12月22日。中国印刷术出现在12月26日。欧洲的第一本书(Gutenberg’s printing press)出现在1445年,大约相当于12月29日。至于1867年出现的打字机,是人类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中午才发明的。说这些,不是为了炫耀口头传统的历史悠久,而是为了说明,在历史上,在人类社会的无文字阶段,人类文化的传承,主要是通过口耳相传完成的。口头传统的机能和效率,令人称奇。而且,即便是在文字发明和使用了之后很久,地球上的绝大多数人口,还是不会阅读和书写。“文人”一直是一个传统社会中受人尊敬的少数特权分子。以中国历史上的情形而论,相信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不是在屈原和李白诗歌的陶养下,而是在民间歌谣故事的哺育下成长起来的。即便强调上层文化和下层文化有彼此的渗透和影响,也不能想象众多的文盲农人有机会诵读和传承文人雅士笔下的佶屈聱牙之作。可以总结说,口头传统长期以来,是各类社会信息传递中的主要方式。历史悠久,地位显赫,且延伸到今天的民众生活当中,这才是我们对口头传统特别看重的一个原因。在我们的报告中,在那些从事牧业生活的哈萨克人和柯尔克孜人当中,可以看出,传统口头文类,在民众日常生活中,还是扮演着重要的作用。即便已经有了广播、电视,有了报刊杂志,有了手机和固定电话,那些传统的民俗活动,却依然构成百姓生活的重要部分。
    口头传统包罗万象,是一个民族的百科全书。在新疆的传统社区,我们搜集到的口头传统资料,内容极为丰富,神话传说,歌谣故事,叙事诗和抒情歌,弹唱表演,谜语笑话,祝词赞词,不一而足。这些口头文类,在长期的发展中,凝结了民众的智慧和人生经验,传递的是民众的情感和希望。在“十二木卡姆”组曲的演奏中,在阿肯弹唱中,在约隆歌的旋律中,在林林总总的口头文类中,社区的年轻人,开始学习做人的道理——从伦理道德到举止言行的规范等,开始形成关于族群起源、重大历史事件和杰出历史人物等的记忆,开始掌握生产生活知识,等等。如果没有这些口头文类的“知识传递”,我们很难想象沿丝绸之路的诸多民族如何从历史走到今天,如何保有和发展他们独具特色和魅力的文化。
    再则,口头传统反映了民众的价值观和期待。这一条初看上去似乎不那么不容易理解。通过这些田野调查报告,我们可以体会到,口头传统,在这些族群和社区中,决不仅仅是一种传播方式,一种沟通和交际手段,而是一种生存方式,一种人生态度,一种通过它得以确认自身的存在和价值的媒介。不仅是对人和事的臧否态度,宇宙观和人生观,善恶和生死,对过去的记忆和体认,乃至对未来的期许,都熔铸在口头传统的演述中。一个麦西来甫,就可以从中发现多少原本被学界忽略的内容。所以,如果说口头传统诸文类是这些民族在长期的历史进程中的“核心价值体系”,确实不是虚妄之言。
    最后,口头传统文类,特别是其中历史悠久、影响巨大的样式,乃是人类进化过程中经过最长时间锤炼的艺术。所以,有西方学者称之为“人类表达文化之根”。口头艺术的发展,在不同的族群中走的是不尽相同的路径,得到的也是不尽相同的结果。不过,总体而言,这些表达形式言辞优美丰富、生动活泼,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和民族的、地方的特色,并且在世世代代的传承中,吸纳了民众的语言宝藏,经由无数杰出艺人的加工和创造,形成蔚为大观的人类表达文化的奇景。篇幅之宏大,音韵之优美,故事之曲折,人物形象之栩栩如生,流传地域之广,时间之久,都难以想象。以具体事例而言,在维吾尔十二木卡姆的表演中,在巨型史诗江格尔》和《玛纳斯》的演述中,在活泼的阿肯对唱中,我们都能够发现民众的审美趣味如何塑造和规范着这些民间艺术样式。所以,这里所体现的,不仅仅是民众对这些样式“喜闻乐见”。民众通过直接间接的方式,与民间歌手和艺人一道,参与了这些文类的创造,并为其存续和演进,提升和精炼,提供了前提和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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