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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启耀德费尔]巴西1938:列维-斯特劳斯与当地摄影师的不同视角(3)


    

    
    图8. 列维—斯特劳斯摄,巴西,1938
    

    
    图9. 列维—斯特劳斯摄, 巴西,1938
    

    
    图10. 列维—斯特劳斯摄,巴西,1938
    (以上列维-斯特劳斯拍摄的照片,均取自Lévi-Strauss Claude, Saudades do Brasil:a Photographic Memoiri.Washington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1994.)
    邓:这些照片,大部分是首次发表,也有一些是我们在《忧郁的热带》里已经看过的,所以并不陌生。十分显然,列维—斯特劳斯晚年出版的《怀念巴西》,是《忧郁的热带》的另外一种文本形式。不过,事隔几十年,他在不同时期处理自己的田野资料时,情感和方式已经有所不同。虽然两部著作都按大致相似的时间叙述,但以火药味很浓的“结束旅行”开篇的《忧郁的热带》,在《怀念巴西》的开头却以“初见巴西”归于平和;《忧郁的热带》里的照片只是文字的图解,而《怀念巴西》则是以图叙事,配以关于拍摄环境、时代背景、逸闻趣事、个人感受或回忆等文字。前者是以文字记叙为主的文本,后者是以影像描述为主的文本;一个是“忧郁”的,一个已经变成了“怀念”。
    先说《忧郁的热带》何以忧郁?
    列维—斯特劳斯在《忧郁的热带》开篇即与众不同地说道:“我讨厌旅行,我恨探险家。”但他却远行了,从“文明”的巴黎到“原始”的巴西荒野去探险。这种矛盾不仅仅出于传统人类学到异文化中进行田野考察的专业需要,也源自列维—斯特劳斯本人希望从饱受污染的西方文化之外寻找“伊甸园”的精神追求。雅克教授提到卢梭和启蒙思想时期哲学传统对列维—斯特劳斯的影响。卢梭崇尚自然,认为被权力所主宰的科学和艺术对人类没有什么好影响。这个反潮流的观点,对于希望在疯狂的现代化进程中,能够对“过分繁殖和兴奋的文明”进行反思的青年列维—斯特劳斯,如同一缕清风。当得知他可以到地球的另一面(“对跖点”)去工作和考察的消息时,浮现在他脑袋里的,是卢梭赞美的一个尚处于原始“自然状态”中的族群,“一个和我们的社会完全相反的异国景象”。[7]在他的想象中,巴西不仅是空间上的“对跖点”——地球的另一面,也是时间上的“对跖点”,具有与“现代”巴黎完全不同的“原始”风貌;同时还是文化上的“对跖点”,是与欧洲文化差异极大的印第安文化。如同那些厌倦都市喧哗而去旷野或乡间寻找“原生态”的人们一样,列维—斯特劳斯为了寻找“最高程度的‘原始人’”,[8]那个他心目中预设的“本真”,到了世界尽头。在偏远的印第安部落,他几乎“看”到了自己心目中的伊甸园情景:人们像亚当夏娃一样赤身裸体在热带丛林和旷野中生活。那些不加遮掩的身体,不仅满足了艺术家浪漫的想象,也满足了人类学家关于身体姿态文化方面的探讨(如雅克教授提到的马塞尔·莫斯)。所以,我们看到,列维—斯特劳斯几乎是疯狂地拍摄了大量男女老少日常状态的裸体照片。
    然而,正如许多在异乡从事田野考察的人类学家一样,最初的新鲜感过去之后,诗意的想象最终要落到当下的土地上。列维—斯特劳斯在接下来的田野考察中,由于语言、文化和生活习俗的隔膜,自感遇到的是摸得着却把握不了的“镜中人”,而成了“双重弱点的牺牲品:我所了解到的令我苦恼;我没有了解到的又令我感到耻辱。”[9]列维—斯特劳斯在《忧郁的热带》里,多次表达了对眼前景象和心中想象的巨大差距的失望,渐渐对人类学家离开本土到他乡寻找“田野”的做法提出质疑。他写道:“我的探险生涯,并没有向我展现一个新世界,反而是造成把我带回到原来的旧世界去的结果,那个我一直在找寻的世界在我的掌握之间消失于无形。这正像我原本出发要去征服的那些人和景观,一旦在我力量掌握之中就失去了我本来认为会带来的意义那样,因此目前这些令人失望但确实存在的影像,我便用其他的影像加以取代。”[10]所谓“其他的影像”,或许就是经他选择和裁剪过的影像,是他在心中自我投射的镜像。尽管在现实的田野考察中,他明白自己眼见的情景已经“失去了我本来认为会带来的意义”,但还是情不自禁沉浸在那些早已消失于无形的世界之中。那是些“就像镜子中的形象”一样的东西,貌真而实虚,可望而不可即,“对跖”而呈反相。即使是他用照相机记录“眼见”的情景,拍摄下来的却是他建构的镜像而非“本真”。这是列维-斯特劳斯建构的关于遥远伊甸园的镜像幻觉,也是他在面对他者异文化时,遇到的镜像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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