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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通鉴》到《纲目》(2)


    本来,司马光作《资治通鉴》并不专主义理,在北宋新学蜂起之中,司马光应属较为"守旧"的学者,他在著名的《论风俗劄子》中曾表示过对标新立异者的不满:"至有读《易》未识卦爻,已谓十翼非孔子之言,读《礼》未知篇数,已谓《周官》为战国之书,读《诗》未尽《周南》、《召南》,已谓毛、郑为章句之学,读《春秋》未知十二公,已谓《三传》可束之高阁。循守注疏者,谓之腐儒,穿凿异说者,谓之精义。"同样,他在史学上也偏于征实严谨,虽然当时欧阳修《新五代史》、孙甫《唐史记》已出,褒贬议论之风已盛,重义理轻史实已逐渐蔚为风气,但司马光作《通鉴》,大体上仍恪守了以史料叙史事的原则,即使是"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进通鉴表》),也并非凿空虚论而是依史阐发,正因为如此,胡寅《读史管见》才批评它"事备而义少",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才责备它"见事忘义",其实,在这一点上,司马光倒是对的。
    试看一例。在《答郭长官纯书》中司马光说:"光学疏识浅,于正闰之际,尤所未达。故于所修《通鉴》,叙前代帝王,但以授受相承,借其年以记事耳,亦非有所取舍抑扬也。"所谓"正闰",就是"正统"和"非正统",就是谁是真命天子,谁是僭伪篡权,本来旧时代里"成则为王败则寇",很难说什么是非,但自班固《汉书》斥王莽为"紫色蛙声,余分闰位",尤其是东晋习凿齿辩三国蜀汉为正统以来,旧史家偏偏把"正闰"看成是历史的一个大关节,要在"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政权更替中争出个"正闰"之分来,翻来复去争论不休,梁启超《新史学》曾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个"正闰"之说"一言以蔽之,自为奴隶根性所束缚,而复以煽后人之奴隶根性而已","缘饰附会,以保一姓私产之谋耳"。司马光不分正闰,可于《通鉴》卷六九刘备称帝一事之后的评论中得到证明,因为蜀、魏谁是正统,正是正闰之争中的焦点,司马光却坚持道:
    窃以为苟不能使九州合为一统,皆有天子之名而无其者实也。虽华夷仁暴大小强弱,或时不同,要皆与古之列国无异,岂得独尊奖一国,谓之正统,而其余皆为僭伪哉?
    在《记〈历年图〉后》中他又说:
    苟天下非一统,则漫以一国主其年,固不能辨其正闰,而赵郡易其名曰"帝统",非光志也。
    《历年图》是司马光早年读史时所编的一部小史,蜀中赵某改窜刊印,臆定正闰,所以司马光不得不进行申辩,可见不分正闰,是司马光一以贯之的思想。也正因为如此,司马光拒绝了刘恕关于以蜀汉为正统系年的建议,《四库全书总目》史评类《刘羲仲〈通鉴问疑〉提要》载:"今观是书,则(刘)恕尝以蜀比东晋,拟绍正统,与(司马)光力争而不从",也拒绝了范祖禹关于取消武则天纪年年号改系唐中宗年号的建议,《四库全书总目》史评类《范祖禹〈唐鉴〉提要》引《贵耳集》载:"《通鉴》以武后纪年,(范)祖禹独用沈既济之说,取武后临朝二十一年系之中宗,自谓比《春秋》'公在乾候'之义。且曰:'虽得罪君子,亦所不辞。"这里所说的"君子"即司马光,他拒绝了他最得力最亲密的两个助手关于分正闰的意见,正说明他坚持历史本相而不以意害辞的原则。
    再看一例,司马光修《通鉴》十七年,大部分精力是用在史料的考辨与剪裁上,他在《与宋次道书》中自述唐代部分的编纂过程说:"唐文字尤多,托范梦得将诸书依年月编次为草卷,每四丈裁为一卷,有事故妨废则补。自前秋始删,到今已二百余卷,至大历末年耳。向后卷数又须倍此,共计不减六七百卷,更须三年,方可粗成编。又须细删,所存不过数十卷而已"。仅唐一代便如此艰巨,全书之成更不知要费多少功夫,可见司马光的历史编纂思想中,史料真实与叙述准确是放在首位的,据高似孙《史略》记载,"《通鉴》采正史之外,其用杂史诸书凡三百二十二家",其实远不止此,仅唐一代,洪迈《容密随笔》卷十一便说:
    叙王世充、李密事用《河洛记》;魏郑公谏争用《谏录》;李绛奏议用《李司空论事》;睢阳事用《张中丞传》;淮西事用《凉公平蔡录》;李泌事用《邺侯家传》;李德裕太原、泽潞、回鹘事用《两朝献替记》;大中吐蕃尚婢之事用林思《后史补》;韩偓凤翔谋画用《金銮密记》;平庞勋用《彭门记乱》;讨裘甫用《平剡录》;记毕铎、吕用之事用《广陵妖乱志》……
    这些材料的去取采弃、剪繁删芜之际,又都由司马光一手裁定,《文献通考》引李焘语称《通鉴》草稿在洛阳堆满了两屋,元人黄{K1CC02.JPG}、柳贯等也都看到过《通鉴》永昌元年的草稿,称"作字方整,未尝为纵逸之态"(《黄金华文集》卷二一,《柳待制文集》卷十八),可见司马光作《通鉴》时考辨史实、力求谨严、务称全备的认真态度,他的注意力并不在义理发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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