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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1949年去留问题及其他


    

    陈君葆交游广阔,数百万字的日记涉及政治时事与知识分子甚多,史料价值不低;我觉得,他有点像吴宓,堪以传世的,将是其日记而非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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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君葆书信集》
    谢荣滚主编
    广东人民出版社
    2008年11月第一版
    691页,32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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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君葆日记全集》
    谢荣滚主编
    商务印书馆[香港]有限公司
    2004年第一版
    自余英时先生八十年代初发表《陈寅恪的学术精神和晚年心境》等文以来,陈寅恪在1949年的去留问题,久已成为学林一大公案。余先生修正后的看法是:“陈先生最后未能离开广州固是事实,但我们决不能说他自始至终从来没有考虑过‘避地’的问题,因为‘避地难希五月花’,‘浮海宣尼未易师’等诗句已彻底否定了这种推测了。”(《跋新发现的陈寅恪晚年的两封信》,《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我在《陈寅恪诗笺释》中综合陈诗及同时代人的旁证材料,也支持了余先生的结论,我以为“陈氏当曾有过去香港大学之念”,只是因为港台政治形势不明,“居易行难,陈氏最后才选择一动不如一静……陈氏最终决定留下,绝不等于他原来未考虑过出走”。
    如果说,这一结论尽管有根有据、合情合理,但仍是推测的话,那么,决定性的证据现在已经出现了。
    陈寅恪有赴港意图的新证据
    谢荣滚先生主编的《陈君葆书信集》,公布了香港文化人陈君葆的往来函稿,作者包括许多现代文化名流——如柳亚子、金应熙、郑振铎、叶恭绰、容庚、冼玉清、徐伯郊、曹聚仁、宋云彬、商承祚、李镜池、袁同礼、蒋复璁、简又文、黄炎培、许地山、张元济、郭沫若等等,其中最值得讨论的,当数两封前所未见的陈寅恪书信。
    第一函似由旁人抄录,内容如下:
    季明、君葆先生同鉴:近来时局日紧,将来广州情形如何尚不得知。弟于万不得已时,或有赴港一避之举,然决不轻动也。惟闻香港当局颁布一规则,将来入港境者须预先请求许可登记,并有于本月十五日以前截止之说。此项传闻不知确否,但为预防万一起见,兹将像片四张附上,敬请代办。将来入港境之手续,若非有家庭及亲戚在港不可者,则弟无家庭在港,只有曾昭伦夫人俞大絪女士,系弟之亲表妹,现在香港师范学院任教,亦两公所熟识者也,或可引为亲戚之一例证。倘若有其他方法,亦请代图之……
    收件人之一的“季明”即马鉴,时任香港大学中文系主任。此函末署“五月十日”,从时局背景推测,当写于1949年,其时广州仍在国民党政府治下。检陈君葆日记,未见收到此函的记录,故疑信函当是先寄到马鉴处,以后才转给陈君葆保存。不过,陈君葆同年日记8月23日有另一则记事:
    一位姓邓的来说,陈寅恪先生有几十件行李要搬到图书馆来,问我能否接纳,我说若在二十件以下倒还可以,太多不成。我有点疑惑并不是完全陈的东西,因此我问为甚么不见有寅恪信来,他说信快要来了,但我有点疑惑。(《陈君葆日记全集》)
    陈君葆系冯山平图书馆馆长,这里说陈寅恪想将行李寄存在那里,是否可靠呢?陈君葆日记1951年9月间又有这样几则记录:
    [3日]今日到图书馆略看看各处情形后,即往访季明,他说寅恪太太应向沙面英领事处去申请,在港办手续万分困难,绝对不会成功……于是最后我提到寅恪先生的太太要来港取东西一事,他(梅洛)欣然答应为写信到移民局请取入境证……
    [8日]梅洛写给移民局为陈寅恪太太申请入境证的信的副本,今日交了一份给我,我怕陈太太等急了,便将原封转寄给她,备万一的用处。信刚写好待封寄,寅恪的女儿小彭来了,原来她是五号来的,这样我便交代她自己去检查行李等东西,一面也依旧把信寄发,因为也许陈太太自己要来一趟。
    [14日]陈小彭来图书馆要回寅恪先生的东西。
    以上所记,当是陈氏夫妇确定不离开广州之后,欲至港取回此原寄存的物事;有此为证,则1949年寄存行李一事自是可信的了。再加上新披露的陈寅恪请求代办入港许可登记一函,两事互证,足见陈氏夫妇为了预防万一,的确早有避地香港的准备。——等到中共军队进据广州后,陈夫人害怕共产党,故仍想迁港;而陈应以为局面未至“万不得已”,故不愿“轻动”。夫妇间小有勃蹊,而最终夫唱妇随,这才有了陈寅恪在岭南的“最后二十年”。至此,关于陈氏的去留问题,我以为已尘埃落定,不必再作争执了。
    陈寅恪与进口药物
    第二函当系唐筼代笔,以陈氏夫妇两人的名义寄发,主要说明购药事,内容如下:
    君葆先生大鉴:尊函昨日始由冼玉清女士交到。盖学校正在院系调整紊乱中,新邮差同志将尊函放在收发处,迟迟无人过问,幸冼女士见着持来舍下,以致久不知详情。关于所带之药品及墨水笔两支,昨由梁君面述经过情形如下:药品因扣压海关很久,俟得到医生证明书始发还,但罚款100/100,因无证件入口之故也。墨水笔事上税每支17万圆,共34万。……今将墨水笔置于弟寓,俟叶先生来取。……弟等因院系调整关系,自动让出前住之三层楼房,而迁入东南区一号二楼,只一层楼,比较紧凑。近日大寒流到穗,天气骤冷,为数年来未有之寒冷,香港不知如何?今年文学院学生增多,上课仍在舍下,历史系学生弟班上亦多过往年,大约廿余人。组织只要寅恪开一课,此亦照顾之意也。今年所开之课为“唐诗证史”……
    此函末署“十二月四日”,是哪一年呢?检读陈君葆1952年日记,有如下记录:
    [10月20日]岭大同学梁受洪持寅恪的名片来见我,问伯郊(徐伯郊)为买的西药。我只好着他星期四来,因为仓卒找不到伯郊。
    [10月23日]午间梁受洪来,把昨天老徐交来的几种西药给了他带与陈寅恪。
    [11月21日]得启芳十九日的信,梁受洪竟“迄今未见”,怪异之至,难道他不是陈寅恪遣来的,一想起来有点着急了,立刻写信去问陈寅恪。
    [12月9日]汇了拾二万元去给陈寅恪,还他为垫支墨水笔的税款。得陈寅恪的信,即复。
    两相对照,合若符节。信中的“梁君”,即日记中的“岭大同学梁受洪”;信中的“叶先生”,即日记中的(叶)启芳。信中所说的墨水笔,是顺带捎给叶启芳的。这就意味着,此信写于1952年底。
    由信件中提到“因院系调整关系,自动让出前住之三层楼房,而迁入东南区一号二楼”云云,可附带解决一个小问题。据陆键东先生所述,陈寅恪到岭南大学后,先后住过西南区五十二号(九家村)、东南区十号、东南区一号(二楼);但陆先生谓陈于1953年夏搬入东南区一号(《陈寅恪的最后20年》,页66),今观陈氏此函,则陈搬入东南区一号实在1952年。陈原住的“三层楼房”,当即东南区十号;新搬入的东南区一号(原麻金墨屋一号),也即今日的陈寅恪故居。
    陈寅恪托陈君葆等购药事,在后者的日记还有不少:
    [1951年12月14日]得到几封信:(一)陈寅恪的,托为购药……
    [1952年6月24日]陈寅恪来信,嘱为买Vitamin B Complex,不含Vitamin C,指定要柏克·戴维斯公司的,并且要大瓶的,要多带。
    [7月21日]马先生交来的五瓶维他命丸,今日交了给罗慕华托人转带往广州陈寅恪先生。
    [1953年4月3日]给陈寅恪函告诉他已见到吕惠淞、何汝静同学。但药物伯郊未交代过,所以只由同学们替他买。
    [10月18日]……我们由他指示地点往找寅恪,寅恪夫妇均抱病,大家都向我们诉说他们几个孩子的不良状况……因此寅恪交给我的事情又是买药了。按重要性计分数种:(一)Vitamin B Complex in Capsules,多购;(二)Corpus Lutaum Tabs,200粒以上;(三)Rutini,治血压药;(四)治心脏病药Digitalis Tabs。他说,事可托伯郊,钱则仍有些美金存季明处。
    这些记录虽然凡俗琐细,但也可见陈氏日常生活之一斑。且药物一类事情,今日时过境迁,似不足道,而在陈的私人生活史上却是大问题。——试观鲁迅、周作人兄弟,其日记不约而同的琐屑,主要都是记世俗生活的流水账。文化名流本有其庸常琐碎的一面啊。
    陈氏服用进口药的习惯,一直延续到“文革”时;陶铸对陈的优礼,就包括为他到香港购买药物(参《陈寅恪诗笺释》,下册页696-699)。“文革”开始后,唐筼在致广东省委驻中大工作队的信中还为此特意说明:
    有人出大字报说“陈寅恪非外国药不吃”等,殊与事实不合。大多数药物皆本国产品,只有少数进口药品是医生所处方的。至于高单位(非常服)维生素类及水解蛋白等皆系自备,或朋友所赠送者。最珍贵一种药品(Nilevar)也是由医生处方,是陶铸副总理赠送的,并不常服,每年冬季始服一段时间。(《陈寅恪集·书信集》)
    观此,我们才能知道“寒柳精神及文章与药及外国之关系”也。
    陈寅恪晚年言行片断 
    此外,陈君葆这一时期的日记有关陈寅恪的记录还有若干,亦可补证陈氏生平事迹,今选录其中较重要者,稍作分析,以供好事者参考:
    [1951年8月31日]乘南郊线往岭南大学访陈寅恪。谈甚久,他并陪我往古物馆去找冼玉清。……寅恪无意于入京,他以为重回清华未必得如现在岭大所住那样宽敞的房子,而岭大也的确待遇他不坏,这在许多人说是陈序经在那里弄手腕。姑无论如何,若强寅恪入京反不如任其在岭大之为愈耳。寅恪的短处也许是他的长处! 
    [1953年10月18日]关于寅恪自己的事,他把十月七日郭沫若拍给他的电报,并他的复电给我看。科学院是聘他担任历史研究院的中古史一部分的领导,并约他为明年春出版的史学杂志一类刊物的头一期撰文;他复电坚决地推辞赴任,理由是病,但推陈援庵继,这态度似乎很难说得过去。但我想了一下,又不便对他提出甚么意见,同时也怕一旦辩论起来激起他生气更不方便,再则我也不是为中央作说客,非与他天天见面,更何从谈到劝驾呢?自然,我也愿意寅恪能到北京去,南方岂是他税驾的地方! 
    [1954年8月25日]早饭后到中大去访陈寅恪……我问他为甚么不到北京去,他仍是以前的理由,说到那里没有较宽大的房子,不能静养,病便要加剧了。这理由仍太牵强,难道他到京,他们不会给他在颐和园养病么? 
    这几条记载都可补充说明陈寅恪谢拒北返一事(参《陈寅恪诗笺释》,上册页378、下册页520-522)。陈寅恪以居住和疾病为由应答陈君葆,自然未真正袒露其心事。我想,或因陈君葆左倾亲共,而陈寅恪知其政治立场,虽相交而未相契,故不如虚与委蛇、点到为止吧。
    [1951年12月2日]致寅恪先生函:“得读大著《论唐高祖称臣于突厥事》一文,中若有所感,欲就剖疑,道阻未易言也!虽然,古今人同不同未可知也,然事之演变则有其不变者之逻辑在焉,若执彼以例此,疑或过当耳。”这话我想不提起,然卒不能! 
    余英时先生曾指出,陈氏《论唐高祖称臣于突厥事》是借古喻今,比拟中共向苏联“一面倒”,并寄希望于中共像唐高祖一样“初虽效之,终能反之”(《陈寅恪的学术精神和晚年心境》,《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显然,当时陈君葆也看出了陈寅恪的微意。但以陈君葆的思想倾向,想必不能认同陈寅恪将社会主义的苏联比作侵略中国的突厥,也不会相信中共会在政治上反其道而行,故忍不住有“执彼以例此,疑或过当”之语。
    关于马鉴、陈君葆其人
    马鉴、陈君葆二氏,抗战时都供职于香港大学,陈寅恪当是执教港大时跟他们相识的。关于他们的事迹及与陈寅恪的关系,现仅就所知,略述一二。
    陈君葆(1898-1982),广东中山人,1934年受聘于香港大学,任冯平山图书馆馆长兼文学院教师,香港沦陷时期守护藏书及档案有功;五十年代后曾任广东省政协委员,多次返回内地访问,并对外宣传共产党中国的成就。其作品已刊者有《水云楼诗草》(广东旅游出版社1994年版)、《陈君葆诗文集》(香港三联书店1998年版),《陈君葆文集》也在编辑中。大致说来,他主要从事图书馆和教育工作,自身在学术和创作方面成就平平,然交游广阔,数百万字的日记涉及政治时事与知识分子甚多,史料价值不低;我觉得,他有点像吴宓,堪以传世的,将是其日记而非著作。至于他与陈寅恪的交往,罗孚曾写过一篇《陈君葆与许地山陈寅恪》(收入《追忆陈寅恪》),兹不再述。
    马鉴(1883-1959),字季明,浙江鄞县人,二十年代与二兄马裕藻(幼渔)、四兄马衡(叔平)、七弟马准(太玄)、九弟马廉(隅卿)并称北京学界的“五马”;1937年任香港大学文学院教授,至1942年转赴内地,任成都燕京大学国文系教授,曾任文学院院长,并一度代理燕大校长。陈寅恪稍后也到燕大执教,两人再次成为同事。当时马氏有言:“陈寅恪是中国的国宝,政府没有保护他,现在燕京来保护他。”(据车吉心主编《民国轶事》,第九册页3601)我手头有一本陈寅恪《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的单行本,1945年由燕大哈佛燕京社作为“中国文化研究丛刊”第一种出版,其封面即由马鉴题笺,可见两人关系的密切。据冯衣北所了解,陈夫人1950年独自赴港,就是借住在马鉴家(《也谈陈寅恪先生的晚年心境》,《陈寅恪晚年诗文及其他——与余英时先生商榷》);前引陈君葆日记又提及陈寅恪“有些美金存季明处”,皆足见两人交谊之深。
    众所周知,1937年抗战开始后,陈寅恪曾流寓香港数年;及至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占领香港,陈氏一家复转返内地。陈君葆日记1942年5月1日即记当日情状:
    早上接到寅恪先生给我和季明的信,说他日间要从广州湾(今湛江市)归乡,过海后或到平山圕(图书馆)和中文学院作最后一眺望,并谓:“数年来托命之所,今生死无重见之缘,李义山诗云‘他生未卜此生休’,言之凄哽。”我当时读到此,不忍再读下去。
    到了1949年国共鼎革之际,与1937年相比,情势虽异而有同,陈寅恪也再度萌生流寓香港的念头,于是又给马、陈二氏去函求助。只是到头来,一念之差,终未成行,“今生死无重见之缘”一语,竟成谶语。他跟香港的缘分,也终于“他生未卜此生休”矣。等到后来尘网渐紧、运动不断之时,追想前缘,则其感慨为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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