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群]“俗讲”与西汉故事简《妄稽》《神乌赋》的传播
http://www.newdu.com 2024/11/30 05:11:55 中国民俗学网 廖群 参加讨论
摘要:“北大汉简”中发现有一篇题为《妄稽》的时为武帝后期至宣帝时期的俗赋,讲述的是丑女妄稽因妒百般折磨丈夫新买美妾而卒得大病、临终反悔的故事,四言为句,隔句用韵,描写铺排夸饰,具有明显的赋诵特征。这一以讲故事为主旨的俗赋的发现,结束了西汉俗赋只有一篇《神乌赋》作为孤证的局面,由此可以确定,汉赋除体物大赋、抒情小赋外,的确还存在着故事赋一个大类。西汉说书俑及《荀子》《吕氏春秋》《淮南子》的相关记述表明,西汉及此前已经出现类似后代“俗讲”的说书表演伎艺活动,《妄稽》《神乌赋》之类故事赋的最初传播应该就是通过赋诵表演而呈现。 关键词:《妄稽》;《神乌赋》;北大汉简;“俗讲”;俗赋 “北大汉简”《妄稽》的发现,使西汉俗赋结束了只有一篇《神乌赋》作为孤证的局面,汉赋中存在具有明显赋诵特征的故事赋一大类已成定论。此类赋的创作、传播及其传播方式对文本特征的决定和影响等就是需要正面展开探讨的课题。本文即拟在首先介绍、分析《妄稽》的俗赋性质的基础上,结合新发现的文物和文献记述,揭示《妄稽》《神乌赋》类似“俗讲”的赋诵传播方式。 一、“北大汉简”《妄稽》的发现 2009年初,北京大学获得了一批从海外回归的西汉竹简捐赠,已经通过专家鉴定。经整理清点,全部竹简共编号3346个,其中完整简约1600枚。据介绍,其中未见汉武帝以后的年号,仅在一枚数术简上发现有“孝景元年”纪年,其书法与西汉早期的张家山汉简及马王堆汉墓简帛文字有明显区别,与下葬于武帝早期的银雀山汉简书体相比亦显稍晚。但“与宣帝时期的定州八角廊汉墓出土的竹简文字相比,仍略显古朴”,因此“推测这批竹书的抄写年代应主要在汉武帝后期,下限不晚于宣帝”。 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有一篇题为《妄稽》的长篇故事文。据整理者介绍,“该篇入藏时,简册本来的原始排列顺序已完全散乱,经过整理和分类,归属于该篇的竹简,缀合后完整的简有七十三枚,残简十四枚,所存文字共约二千七百字”;若按平均每简三十四字计算,加上残简,“共约三千四百字”。篇题是原有的,因为“其中有一枚竹简,除了竹黄一面书写文字外,在竹青一面的上端,刮削了一小段青皮写有‘妄稽’二字”,按例应即是篇章题目。 妄稽乃是故事女主人公的名字。故事讲述的是荥阳有个士人名叫周春,出身名族,既“孝弟(悌)兹(慈)悔(诲),恭敬仁孙(逊)”,又“颜色容貌,美好夸(姱)丽”,却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了一个“甚丑以恶”的妻子,此妻即是妄稽。见到这个“坐肄(肆)于席”“逢(蓬)髪颇(皤)白”“面尽魿腊”的妄稽,周春失望之极,“曾弗宾(频)视,坐兴大(太)息,出入流涕”,遍告乡党及父母兄弟,称“必与妇生,不若蚤(早)死”。父母听到后商量半晌,大概是觉得不能辞退(按,此处为残简),于是打算“为买美妾,且以代之”。“妄稽闻之,不卧极旦”,天刚明即找到姑舅(婆婆公公)极力劝谏,先是说“君财恐散”,再则说“家室恐叛”,三则说“君忧必多”,甚至搬出“殷纣大乱,用被(彼)亶(妲)己”的大道理,姑舅始而不应,终而反唇,说你“貌可以惧鬼彡(魅),有(又)何辨伤”,你不过是出于嫉妒罢了。不就是买个妾,你却搬出殷王,“吾子畜(蓄)一妾,因何遽伤”,最终闹得不欢而散。第二天婆婆到底还是前往市场,“顾望闲中,适见美子”,“问其步(齿)字,名为虞士”,“姑卒取之,以为子妾”。“周春闻之,喜而自幸”,“妄稽闻之,口舌讘讘”。“入(纳)妾之日,妄稽不台(怡)”,“号呼哭泣”。此后本想献媚取悦丈夫,但“妄稽自饬(饰),周春俞(愈)恶”,被这“毛若被(披)衰(蓑)”的丑妻弄得“惊而走”,恰恰“过虞士之堂”,那里是“夫(芙)容(蓉)江离”,“芷惠(蕙)连房”,被这美妾吸引得“不能相去”。于是妄稽转而欲利诱劝虞士离开,遭到拒绝,虞士表示“妾乃端(专)诚,不能更始”,既然嫁给周春,便要从一而终。妄稽大怒,大喊我要杀掉你,吓得美妾虞士赶忙逃命。自此妄稽紧追不舍,击之打之搡之,致使“虞士乃三旬六日焉能起”,诉苦于众人朋友,大家都“怜虞士”,责妄稽,妄稽哪肯罢休。周春担心虞士,“为之恐惧”,另置一处住所,“谨设高甬(墉)”“去水九里”,派人把守。但他因君事“出之竟(境)外”,妄稽趁机抓到虞士,断其指,抽其耳,“昏笞虞士,至旦不已”,后来恐吓丈夫“速鬻虞士,毋羁狱讼”。最后妄稽生了大病,“音若搤”,“临勺疥肠”(临勺,后脑勺隆大突起),将近死期,对自己的妒行开始后悔,“召其少母,而与言曰:‘我妬也,不智(知)天命虖(乎)。祸生虖(乎)妬之,为我病也……’”。 由此可知,这是一篇地道的叙事文,属于故事简。其实,近年新收购、新获赠的简书竹书中不乏故事简,如“上博简”中的“绅(陈)公(穿封戍)见灵王”,“昭王为丧服者毁室”“清华简”中的《赤鹄之集汤之屋》和“楚文王灭息娶息妫”等等,不一而足;这批“北大简”中的《周驯(训)》也是一部故事书,被认为即是《汉书·艺文志·诸子略》著录而久已失传的《周训》。然而,这些故事几乎全部是历史故事,其中绝大部分还是先秦故事(“北大简”中的《赵正书》讲述秦王嬴政故事,稍晚一些),而这篇《妄稽》却是讲述现实中日常发生的一个家庭的夫妻关系和妻妾关系,从而显示了这篇简文的特别之处。 二、《妄稽》的俗赋特征 像《妄稽》这样讲述家庭生活、夫妻感情的世俗化题材,在其后的乐府、志怪、传奇、话本、通俗小说中并不鲜见,诸如《孔雀东南飞》《韩凭夫妇》《莺莺传》《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等等,举不胜举。“妄稽”之“妄”通作“亡”,亦即“无”,无稽也就是无法查实,纯属虚构,因此刚被发现、被整理时曾被认定为“是一篇中国所知时代最早、篇幅最长的‘古小说’”,但后来整理者改变了看法,称“随着整理和解读的深入,现在将其归入汉赋中的‘俗赋’来看待和研究是合适的”。 的确,这篇故事简具有明显的俗赋特征。 先说其“俗”。 就文体而言,《妄稽》的“俗”在于其戏剧性和故事性。市井民间更喜欢看“戏”听故事,抒情言志、体物讽谏等等,不合他们的口味和兴趣。《妄稽》自始至终是在讲述故事,讲述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吸引着人们的视线直到事件的结局,是纯粹的故事体。 就题材而言,《妄稽》的“俗”在于反映的是众生群相。“妄稽”是篇题,也是妒妇的名字,因此这是一篇讲妒妇的故事。在一夫一妻多妾的古代婚姻中,“妒”是“多发症”,正如楚王赞赏假装不妒的郑袖真是不容易时说的话,“妇人所以事夫者,色也;而妒者,其情也”(《战国策·楚策四》);防“妒”就是紧要事,礼所规定的“七去”就有“妒去”(《礼记·本命》:“不顺父母去,无子去,淫去,妒去,有恶疾去,多言去,窃盗去。”)汉代人讲《诗经·关雎》能将“后妃之德”(《诗序》前序)说成是夫人不嫉妒而为王选贤妃,所谓“《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不淫其色”(《诗序》后序),应该也是这一世俗问题的折射。不过就已知的先秦两汉俗说故事来看,讲后母恶毒的有之,如蔡邕《琴操》称尹吉甫之子伯奇无罪,“为后母谗而见逐”,因援琴鼓之作《履霜操》;讲小妾害夫人的有之,如汲冢《古文周书》中的“越姬窃夫人子三月卒,七日而复”;但以夫人为妒妇恶妇,讲正妻施害于美妾,且纯粹出于妒色者,似乎还比较少见(吕后恶毒施害于戚夫人更在于子嗣皇位之争)。 再说其“赋”。 就篇章声韵而言,“不歌而诵谓之赋”(《汉书·艺文志》),“以声节之曰诵”(《周礼·大司乐》郑玄注)赋诵乃是配有一定艺术形式、追求一定美感效果的讲述故事,需要悦耳的节奏感。《妄稽》篇章整齐铺排,几乎全为四言,一义多句,韵文为主,韵散结合,具有明显的赋诵特征。 如描写周春见到丑女妄稽后痛不欲生的一节: 周春见之,曾弗宾(频)视。坐兴大(太)息,出入流涕。辩(遍)告乡党,父母兄弟:“必与妇生,不若蚤(早)死。” 这一段隔句用韵,“视”“涕”“弟”“死”为韵,均为脂部韵。 就描写而言,赋诵作为脱离了实录的美文,往往渲染夸饰,对比鲜明,反差强烈,以增强效果。《妄稽》的人物描摹就极尽夸张之能事,美丑善恶都达到极致。如说周春之良之善是: 营(荥)阳幼进,名族周春。孝弟(悌)兹(慈)悔(诲),恭敬仁孙(逊)。乡党莫及,于国无论(伦)。辞让送撎(揖),俗莭(節)理(義)。行步周四袁(还),进退今矛(矜)倚。颜色容貌,美好夸(姱)丽,精絜(洁)贞廉,不肯淫议。血气齐疾,心不怒曓。力劲夬(决)觡,不好手扷。勇若孟贲,未尝色校(挠)。…… 说妄稽之恶之丑是: 妄稽为人,甚丑以恶。穜(腫)肵广肺,垂颡折骼(额)。臂月夭(夭)八寸,指长二尺。股不盈拼(骈),胫大五扌恶。……勺乳绳萦,坐肄(肆)于席。……目若别杏,逢(蓬)髪颇(皤)白。年始十五,面尽魿腊。足若县(悬)姜,胫若谈(棪)株。身若胃(猬)棘,必好抱区(躯)。口臭腐鼠,必欲钳须。 说美妾虞士之美之好又是: 靡免(曼)白晳,长发诱绐。……色若春荣,身类縳素。赤唇白齿,长颈宜顾。……丰肉小骨,微细比转。……言语节言僉(检),辞令愉婉。好声宜笑,厌(靥)父(辅)之有巽(选)。发黑以泽,……臂胫若蒻,……姣美佳好,至京(谅)以子(慈)。…… 虽为讲述故事,但这种描述的铺排和夸饰,明显具有区别于一般散体小说的赋诵体特征。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