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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丙祥]祖业与隐修——关于河南两个太极拳流派之谱系的研究(2)


    祖先
    陈家沟的第一座家庙是在明代中叶修建的,后来遭水毁坏。第二座家庙建于乾隆三十九年(1774),1967年被以“破四旧”名义拆毁,如今看到的第三座是1995年重建的。陈家沟的一般民众对重建宗祠并不感兴趣,相比之下,更让他们动心的是道教信仰。如玉皇庙,由于海外亲友团的呼吁,温县政府在1987年批准重建。非常有意思的是,几乎没有一个男人参与此事,充当了主力军的是妇女,她们成立了“庙委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从香客和信徒那里获得了大批赞助,并且源源不断地获得了很多经济收益。但这些女人在家中吃饭的时候,甚至不能“上桌”!而由于经济收益的问题,在女人们重建完毕后,已经有一家有政府背景的公司介入了。
    虽然从事祠堂重建工作的都是男人,但他们之间也有很大的差异,这些差异不能轻轻放过。发起这项工作的,主要是一些精英人物,而他们往往都是从前“大户人家”的后代。
    以陈伯先父子为例。陈伯先为陈式太极拳重新振兴所做的贡献很少人能够与之比肩。这一点也得到了赵堡人的尊重,一位拳师对我说:“陈伯先可以称得上是陈家沟的当代陈鑫。”他的儿子弼华、召华、一华等也都热心于家族事务,一华现任家族理事会主任。当我拜访他时,我看到,他的经济状况实在是不怎么好,当一些拳师靠授拳改善了经济状况时,他和兄弟们仍住在破旧的老房子里。如果说他与其他一般家庭有所不同的话,那大概是墙上悬挂的那些精美的书法和绘画作品。有一些是陈伯先自己的作品,也有的是朋友赠送的。他的祖上是“书香门第”,他自号“斌农残叟”,又号“清风岭人”,除太极拳外,他还喜欢书法、文学。在他的墓碑上,刻着这样的诗句:“斗室鲜见芝兰秀,四壁丰存翰墨迹。名利澹泊非俗辈,热心公益真英耆。”
    陈伯先父子的“书香”传统表明,在文化和社会取向方面,他们的确不同于一般的宗族成员(“俗辈”),后者对道教的兴趣远超过家族事务。如果非要用一种文化分类来说明的话,那么,可以说,这些家族精英们更具有“儒家”的风格,而一般民众则更倾向于“道教”的传统,当然,这是在相对的、比较的意义上说的。
    惟其如此,才能解释何以陈氏家庙是在家族精英阶层和外部力量的双重推动下重建起来的。这包括三股力量:家族理事会、政府和在外的拳师。由于政治意识形态的原因,委员们要想重建家庙,就必须取得村委的官方认可,后者终于在1987年予以批准。理事会开始试图动员宗族的力量,但出乎他们的意料,他们没有从族人手里收到多少捐资,有些房支也始终没有捐款,而其他村落的家族分支虽在情感上认同陈家沟,但对捐资的倡议也十分冷淡。在不得已的情况下,理事会想到了那些已经成名的拳师,尤其是那些在外部世界的有名拳师如陈小旺、陈正雷、陈小星、陈立清等,这立刻得到了热烈的响应。在四年的重建过程中,这些精英的资金陆续进入,家庙最终在1995年落成了。
    正如张雷指出的,虽然政府和理事会在某些事务上有所冲突,但总体上是一种默契的关系。陈氏家族成员更愿意称“陈氏家庙”,而官方命名为“太极拳名人祠堂”,有时也称“太极拳历代宗师纪念馆”,如今则称“太极拳祖祠”。在它建成后,温县政府即收为己有,除了出售门票给游客外,还供那些著名的拳师如陈小旺举行“拜师收徒”仪式的场合,但一般的拳师则没有这个资格。在这个仪式中,师父首先要在“祖师堂”中向太极拳祖师陈王廷敬香、奠酒、叩头,然后,那些拜师的弟子也要向师父叩头,呈交“拜师帖”。当然,这种拜师仪式并不是经常举行,其目的在于向外人,尤其是对外国的学生和弟子,展示他们与家族的祖先和太极拳祖师是一脉相承的。无论如何,它已经变成了一个仪式展演的空间。
    陈家沟的宗族与华北地区的一般形态相去不远。就历史上的情况而言,陈家沟的宗族制度也远说不上发达,华南宗族的基本条件之一,“族田”,基本上阙如。但很符合孔迈隆所谈的河北宗族状况,以房和族谱为主要的象征机制,按照传统的说法,陈家沟有“四大院,八小院,三顷五顷不算院”。这些“院”与陈氏家族的房支并不完全对应,实际上主要指那些经济状况比较富裕、人口比较多的房支。
    孔迈隆提出,与莫里斯·弗里德曼研究的东南地区不同,在华北地区,贯穿着宗族组织的基本原则是他所称的“父系亲属的固定谱系模式”(the fixed genealogical mode of agnatic kinship),即同一个宗族的各个房支地位是不一样的,长支世系拥有特殊的、较高的仪式地位,而华南则主要是一种联合模式,虽然各房支拥有一个共同的开基祖,但“所有世系都拥有平等的地位,这种平等性是宗族分为拥有不同谱系地位的房支的等级体系的基础。”在墓地排列和悬挂的家谱上,整个布局呈现为三角形结构,始祖位于最上端。这很类似于中国古代的“宗法”制度,但与后者不同,它与政治地位的继承并没有关联。
    陈伯先根据族中老人的记忆,编写了一份《太极拳名人传递表》。这个谱系只记载比较有名的拳师,而一般拳师不在其中。其次,它是以家族的血缘关系来包涵、贯穿师承关系。这份谱系得到了广泛的认可,后来陈式太极拳著述中的几乎所有谱系都是以之为蓝本的,它也由其子陈弼华制成碑文,立在“太极拳文武学校”大厅中最显眼的位置,题名为“太极拳历代宗师名人谱系表”。
    经过仔细分析,我发现,在总体的结构安排上,这份谱系是按照“昭穆”方式排列的,虽然在有些局部都不一定遵循严格的长幼、亲疏距离。
    我们在前面说过,从单个拳师来看,他可能同时跟几个老师学习,“宗族内部的传承关系几乎是随机的,”而在这个谱系中,在消除了那种随机性之后,一种总体的关系结构浮现出来了:
    
    图3:“太极拳历代宗师名人谱系表”(局部)
    1表示小架,2表示大架;C表示陈正如的后代,R表示陈汝信的后代
    1.陈王廷的三个弟子之间的区位关系是理解整个构图的关键:汝信、所乐和蒋发依次从左到右排列(左、右是以最顶端的始祖为视角的,与我们所看到的方向正好相反,以下皆同),在家族的房支关系上,汝信与所乐同属第十世,两人共同的祖先是第四世陈景元,汝信是景元的次子陈堂的后裔,而所乐是景元的第五子陈德的后裔,因此,如果从陈景元这一支来说,汝信属于长房(陈王廷也是这一房),而所乐属于第五房。而蒋发是陈王廷的仆人和朋友(名仆实友)。
    2.从下一代开始,只有所乐或汝信这两个支系,此后的关系都是遵照“左-右”的昭穆原则来排列的。从局部来看,也大都遵循“昭穆”制度的逻辑。每一位老师名下的弟子,都是按照(a)长-幼、(b)尊-卑、(c)内-外的顺序从左向右排列的。
    3.从陈有本开始区分“大架”和“小架”,而所乐一支的后代自此也多习小架,汝信一支的后代多习大架。这一点也已经为《陈氏太极拳志》的编者注意到了。
    4.据推测,在陈有本以前可能已经出现了风格上的区分了,有本之父公兆“学术纯正,名士多出其门”,而有恒、有本兄弟及其后代弟子也多是读书人家,故此小架又称“书房架”。陈伯先曾就大架和小架的关系提出了一个有名的说法,“大架在朝,小架在野”,建议太极拳学校对外只传授大架,而小架在家族内部传授。因此,这个谱系也隐含着朝/野、内/外之分。
    这样的逻辑也出现在太极拳祖祠的“太极拳流派衍变示意图”中(图1),在昭穆原则的展示上更为清晰。大架在左,而小架在右,特地在“小架”后面附上了一个“略”字,这是一个指代陈有本小架的专有名词,陈清平的赵堡架则被称为“圈”(在图中没有标出)。在大、小架之分的基础上,衍生出其他各种后来的流派。左栏(陈长兴)代表在陈氏家族内部的直系传承,故此用一条表示嫡传关系的直线连接到陈发科(新架),而在右侧用折线连接到杨露禅,表示这是家族之外的旁支。在示意图的右半部分,自陈清平以下,武禹襄(武式太极拳)位于中间的位置,看起来是违反常规的,因为他只跟陈清平学了一个多月,但我推测这是由于武式太极拳是公认的五大流派之一,而其他两个派别在更晚的时候才得到外界的认可。那么,李景延为何要在左侧?很有可能是考虑到李景延先是跟陈有伦学拳(《陈氏家谱》记载他还跟陈仲珄学习过),后来才追随陈清平,与和兆元相比,他与陈氏家族的关系要更为贴近。这副“示意图”是从《陈氏太极拳志》中的“太极拳流派发展衍变图”修改而来的,在《陈氏太极拳志》中,杨福魁和陈发科的位置是颠倒的。这种修改恰好证实了上面的推论,它也遵循着昭穆制度的原则。
    
    图4家谱(卷轴):左昭右穆
    与陈家沟的这两幅图相比起来,赵堡镇的谱系似乎并没有遵循一个贯穿始终的原则。以赵堡镇太极拳总会悬挂的“赵堡太极拳源流传承图”(图2)为例,张楚臣的两个弟子陈敬柏和王柏青,显然是以左侧的王柏青为旁支的,这意味着以右为上;在张彦所传的下一代,似乎试图依据昭穆原则加以改造两个弟子之间的关系,是以左为上的(张应昌是张彦之子,人称“少师”)——据郑瑞所绘的权威性谱系,虽然张应昌、张金梅是张彦的嫡系后代,但他们的拳术更多是随陈清平学习的——而张应昌的三个弟子又按照从右到左的顺序排列。陈清平的弟子,除了以直线表示陈景阳是他的儿子之外,其他六位又似乎是随意排列的。其他各处也大致如此。和兆元的直系后裔和有禄也绘制了一份和式太极拳的谱系,它显然受到了陈家沟的影响,秩序感要更强一些,在安排和氏家族成员时,是按照“长-幼”顺序排列的,但却是从右向左的方向,其余非和氏家族的传人则也是随意排列的。
    这不是说,赵堡人不看重师徒之间的亲族伦理关系,拳师收徒往往是先从亲戚开始的。在个人或家庭的层面上,他们有时甚至比陈家沟人还要讲究。以郑悟清一家为例,他随和庆喜学拳时,他的长子郑瑞只有十来岁,也跟着和庆喜学了大架。因此,在传承谱系中,他们两人列在同一代。这叫做“父子同堂”。但他的兄弟郑钧认为,郑瑞既然在西安继续随父学拳,应当算在下一辈里。他还谈到了西安的一些类似情况。另外一件事情也很有意思,从家族关系上论,郑悟清是郑伯英的族叔,但郑伯英的儿子因出生并生活在西安,已经不清楚上一辈的关系,曾说郑伯英是郑悟清的族叔。郑钧很是生气,于是他开始自己写郑氏的家谱。我在赵堡期间,也目睹了他肃然的家风,儿子们在他面前都毕恭毕敬,他更像传统时代一位令人尊敬的“士绅”。
    反过来,在陈家沟的“太极拳历代宗师名人谱系表”(图3)中,我们却看到,廷栋是有本的弟子,但他同时也是有本的族叔。但这不影响陈家沟谱系的昭穆原则。而虽然如郑钧先生这样的拳师会特别强调师徒之间的人伦关系,即是说,赵堡谱系在某些局部是有一定规则的,但在总体上却没有一个统一的原则,更不用说像陈家沟那样的昭穆秩序了。
    就谱系这个词的广义而言,赵堡镇的传承谱系当然也可视为一种拟亲属关系(quuasi-kinship)的反映,但这会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掩盖它与陈家沟的区别。显而易见的是,在具体的结构方面,两地是十分不同的。如果说,家族模式宰制了陈氏太极拳的谱系,从而将之变成了一种拟亲属制度,那么,究竟什么才是赵堡谱系的根本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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