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令人困惑的案例震惊了我。过去以一种历史学家不能或者至少尚未可以控制的方式闯入斯雷布雷尼察。他们可能执著于此印象,他们能掌控历史,但是,过去诡异地和难以述说地扭转乾坤并控制着历史学家。何以可能?怎么说明这个事实:往昔的事件拥有能力再现自身并妨碍历史学家描述这些事件?怎样去说明这种向历史学家的写作报复的历史的离奇力量? 我想引起注意的第三种现象是:驻巴格达阿布哈里卜监狱中的美军并没有制止对伊拉克战俘的虐囚。我认为在阿布哈里卜所发生的事可以被称为中度“复发型强迫性冲动”的例子。“复发型强迫性冲动”是一种非常普遍的现象。在语言的平面上,它为我们的喜好赋予同音异义字和韵律,并且在我们的旨趣中,去使用与其他广泛流行的词同源的词汇和惯用语。内容往往引人注目地浸染着形式。要是一位电视主持人在谈论农业政策,他或她很可能用“多产的”、“富饶的”、“贫瘠的”等语词来描述。一份荷兰报纸把通常用来形容勃起障碍的词语指称为伟哥销量急剧下降。④ 且不说一种语言学和心理学的真实,复发型强迫性冲动同样在历史的层面上发生。实现过去的形式着实令人困扰和难堪,这可以在阿布哈里卜所发生的一切中变得显而易见。在阿布哈里卜的单间和走廊,萨达姆的折磨性酷刑曾经压倒性地存在,即使让人惊骇无比,使用酷刑的绝对可能性也异常严重,美国甚至迟早会重蹈覆辙。 在阿布哈里卜所发生的比斯雷布雷尼察历史学家在其写作中再现的历史,方式要更晦暗不明。阿布哈里卜的案例暗示历史可能如同精灵的轨迹般运行。它拥有难以抗拒的力量,以在真实世界中所实际发生的表达自身。它开启了一个如此令人困惑而难以接受的图景:过去可能在场,它以一种强力支配着作为人类的我们,把我们作为质料。 我所提及的貌似异想天开的现象有一种共同特征。它们的共同点是在诸多方面完全地不一致:我们历史学家现今如何去构想过去,我们所认为的历史是如何构成的,我们如何理解我们把历史转换成历史编纂的努力。其他诸如迪亚·福(déjà vu)与约翰·辉廷加(Johan Huizinga)的历史意识等同样难以说明的现象指向了同一方向。他们对当前有效的范式非常疑虑,但是我并不认为:这些奇特的现象同样地为检测我们如何构想过去的需求提供了担保。我们应那样做的主要原因是:过去在某种意义上影响着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并不与斯雷布雷尼察历史学家所设想的被掌控的方式相似。 换言之,存在是一种非常普遍的现象。并且它不仅仅是一种被担忧的现象。实际上,我们期许被影响,我们竭尽全力并且乐于花费大量的金钱使我们自己受历史的影响。不幸的是,我们所图谋的让历史驱动我们的大部分策略并不运转,它们落入强力、实质与文字的陷阱。新落成于伊利诺伊州林肯故乡的价值九千万美金的林肯博物馆就是一个恰当的案例。博物馆的参观者们将被老亚伯的生活中栩栩如生的场景震惊不已。他们会看见,当时尚未年老的老亚伯在新塞勒姆(New salem)打理自己的百货店、构思解放宣言,以及被暗杀前端坐于戏院中的那一刻。曾经为迪斯尼工作的博物馆设计师称这座“体验博物馆”的目标并不在于充分地介绍林肯所面临的艰难险阻,而是激发参观者一种个人情景的深层意识与人之间的移情作用。⑤ 然而不论如何努力,奇迹总是鲜有发生。这是众多博物馆的命运。投入金钱,使参观者被过去所打动,我们宁可说,即使博物馆与参观者都致力追求一种个人情景的深层意识,然两者间却少有交集。至少对我而言,这种不匹配的原因是:大多数“体验博物馆”的创建者都在暗中摸索存在的本性。正如我力图表明的,他们看起来并没有暗示:存在不是由隐喻引起,更不是由实质的强力,而是转喻。⑥ 存在并不是:你所能掌控的一切事物用比喻的方式填充缺席的结果。它顶多以转喻的方式呈现不在场而有所澄明。 一些使我们被过去打动并有所浸染的策略实际上是起作用的。其中一个最有效的是以死者名讳命名,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历史的受难者。⑦ 我所知道的这项措施首次应用于纪念埃德温·卢泰恩先生的纪念碑。随后,玛雅·林把所有在越南战争遇难的美国人的名字刻于纪念碑上,它被误解地称为“越南退伍兵纪念碑”。命名的策略是如此的成功,以至于它如今在纪念碑和我们所渴望在场的纪念仪式上被例行公事般地使用。 它的成功取决于卢泰恩和林对转喻的力量的直观意识。另一个卢泰恩式的纪念碑,伦敦纪念塔,也许是深得转喻精髓的纪念碑。⑧ 位于伦敦中心的一个舶来品,它矗立在那,以转喻的方式纪念着海峡对岸的数百万的缺席死难者。卢泰恩以他对转喻的敏感很好地理解了:姓名是转喻中最卓尔不凡的。通过对死者的命名,在场使缺席的生命无处不在。一个名字是一位往生者的纪念碑,是我们凝视一个不再重现的充沛生命的深渊。简言之,我们在死者的名字上窥视历史的奥义。我相信他们拥有那样的影响,因为他们最终把我们自身带向历史。当我们用双眼仔细注视着纪念碑上的名字,失踪者纪念碑(Missing)或者越南退伍兵纪念碑,在我们自身所绽放的生命奥秘中,过去涵括着我们。 虽然非常普通,并且尽管我们精疲力竭地追求,存在--此时此地的过去的持存物--难以被证实。它平淡无奇、晦涩难懂,又不可能区分剥离。你能体验它,但你并不能证明它。它能激发你,然而你只能辨别它的蛛丝马迹。它有征兆,但我们从征兆中所推测的逃避我们意识的过去确实在场。其中之一的事实是:与我们从书本中有意识习得的、从电影中所看到的、从绘画中所观察到的、从音乐中所听到的诸多东西所提供的解释相比,我们“熟知”更多的过去。当我们的确不能持有这样一种神秘的富余时,又怎样另外去解释我认为所有历史学家都认可的现象:我们不经意地努力关涉着一些历史的对象,我们的寻寻觅觅与东拉西扯,我们的单调乏味与修修补补,我们不经意地依附于一种光亮,在此光亮中,过去向我们伸出援手,并且支持我们不能自给的生命运转。你可以称之为“灵感”、“Aha-体验”,或者只是清晰的“洞察力”。但问题在于,这是一种我们通常并不认知的领域的实存所给予的礼物。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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