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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林纾和嵇文甫的船山史论选评(4)

其实,这段评价的争论至林纾此处还不会完结,因为,他当年引用的《读通鉴论》所使用的版本中,在“忠臣不和,和臣不忠,上下雷同,非陛下之福”一语下,少了船山的这一说明--考异曰:延传作“忠臣不私,私臣不忠”。按高峻《小史》作“忠臣不和,和臣不忠”,意思为长,又与上语相应,今从之。这一补充说明见之于岳麓书社《船山全书》本《读通鉴论》中,编者明确指出“嘉怡钞本无此夹注”[7]239、240。由此来看,林纾对船山的批评也有因所见不全而失察之处。不过,无论如何,他注重史料的准确性,以其为批评和评论的基础,这种自觉的意识是值得学习的。
    上述所言见解歧义、评价的心态与方法论偏差、疏离史实,有所不同而又相互联系,可视为林纾评选船山史论的三个批评层次,而以对史实的辨析最为基础和关键,正可归结到作者所谓作文要“见之确”,避免如“隙中观日”的要求。
    嵇文甫的《王船山史论选评》对船山史论的选评,当是与林纾所论相当不同的一种类型。从消极的一面来说,他没有(至少没有形诸文字表达)林纾所注重的史实的关照和辨析,不甚注重微观细致的层次。从积极的一面来说,他更注重思想性的分析,对其所选评的船山史论是肯定得多而批评得少,其角度的最大特色是注重阶级的分析,这在很大程度上是时代的学术背景所造就的。
    今人在反思新中国成立以来的船山学术研究时,多注意到了关于船山思想的阶级和时代属性的两个基本派别,即市民启蒙说和封建地主说[9]。1962年,嵇文甫发表了《关于王船山的阶级立场问题》和《王船山与李卓吾》两文,分别从正面阐述(船山贱商、非平等自由思想)、船山对李贽的批评着手,申论了船山及其思想的封建地主性质[10]。这一基本看法,也清晰地反映在《王船山史论选评》中,其对船山史论的批评多是从这一立场立论的,具体而言,即是注重分析船山的阶级局限。如:
    关于船山论土地制度:在《论限田》中,嵇文甫指出:“船山明确承认私有制,不赞成用国家力量来干涉,比着一班儒生高谈皇古,倒合乎实际,也反映出地主土地私有制的胜利。至于讲‘窳惰之民’和‘民畏有田’那段话,更显然是站在地主阶级立场上说话,分明带有阶级性呵!”[6]10在《论职田》中,也指出船山在论述土地的经营中所贯穿的君子、小人的义利之辨思想还是“儒家向来的传统见解”,“表现出私人地主反对官家地主的阶级立场”[6]34。
    关于船山论君民关系:在《论人思为天子》中,嵇文甫指出,船山强调天子的神圣职责,反对那些不像样的君主,很带民主气味,值得加以表扬;但是另一方面,也是警告那些所谓乱人,“天子自有真”,不要妄干天位,“如果就把这和近代民主思想混在一起,恐怕还需斟酌吧。”[6]27在《论君民关系》中,嵇文甫同样既充分肯定船山所论“民主性的精华”,也指出:船山毕竟受历史的和阶级的限制,不能将其和近代的民主思想混同起来;他讲君民关系是从“彝伦”,即从纲常名教出发的,这是儒家向来所讲天定的君民之分;讲君不该暴虐百姓,民也不该犯上作乱,仍是孟子那一套调和阶级矛盾的说法。嵇文甫更特别提醒,要注意船山解释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那段话:“他(船山)认为,只有到君不成其为君,社稷都不成其为社稷的时候,什么君臣名分要讲也无从讲起了,然后才可以说一声‘民为贵’。根据这个道理,像杨行密、张全义这班人,都不必拿通常的君臣名分来加以苛责,而都可以‘许之以为民主’。‘民主’者,‘民之主’也。这班人总还有点像个‘民之主’的样子。注意,‘民主’,‘民之主’。有趣!”[6]49很显然,作者认为船山政治思想的近代性特征相较于其封建性的一面,还是极其有限的。
    综观以上所论可知:从评选的内容上讲,虽然二者所论的内容有一定程度的共同性,不过差异则更为明显,尤其是嵇文甫所注重的君民关系、民族思想、对封建专制的批判,在林纾的评选中都是难得一见的。而从评选的方法与角度上讲,林纾注重从史实出发进行知人论世的细致分析,而嵇文甫是通过历史考察和阶级分析的方法剖析其局限、撷取其精华而获得启发。或许,他们的不同,都可以从时代背景中寻找原因。
    三、时代与船山史论选评
    一时代有一时代之学术。一方面,人们只能从已有的整体学术水平和学术趋向上认识其研究的对象;另一方面,人们对研究对象的阐述或多或少都会顺应时代的需要。
    就前一个方面来说,嵇文甫表现得尤为突出,其关注的对象如经济政策、根本性的制度变迁、治乱兴亡、人物评价的方法,充分地反映了马克思主义史学在研究内容上的一些特色,如关注经济基础和重大的历史节点;其所使用的阶级分析方法更是时代学术的产物。当然,他早年对船山哲学的研究成果也充分反映到了其选评中,如将“假手论”与黑格尔的“理性的狡计”相比较等等。
    而对于林纾来说,其撰写《评选》的时代,正是对船山史论的民族思想和批判封建专制思想大力表彰的时代,对于这些,他却有意地回避了。看似矛盾,其实这种回避本身也就代表了他的一种态度。在《论驭兵之难》中,他呼吁“立宪之朝,文武之士人皆存爱国保种之心”,则“其至于悖乱者必鲜”[4]卷一,这里或可透露些此中消息,即他对清皇朝的认可。显然,这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的有意回避。当然,作为针对中学生的授课讲义,他能讲的内容也是有其范围的。1923至1924年间,梁启超反思清末对船山史论中排满思想的发挥,认为“现在事过境迁,这类话倒觉无甚意义了”[11],并呼吁对船山进行严肃的学术研究。林纾的有意回避,恰也成就了《评选船山史论》的生命力。
    就后一个方面来说,在林纾身上却表现得尤为突出。作于20世纪第一个十年的《评选船山史论》,时代还给它打上了哪些烙印呢?
    其一,关注经济的发展。船山持崇本抑末的主张,对汉初困辱商贾的政策深表赞同[7]卷三《汉景帝七》“汉初富庶自困辱商贾始”。林纾在《论贾》中就此谈到:“船山之为此论,就崇祯时言也。若在今日,则国债取之商,兵费取之商,路矿二政靡不属商,试起船山而柄大政,仍能作困辱商贾语也?”进而谈到西方商人的冒险和对中国经济权益的掠夺,林纾对此是痛心疾首,故“若能振刷其商政,格吾之资财不令外溢于敌手,即听吾商穷奢极靡,其漏卮亦仅在国中,贫民可沾溉也。惟其狃于竖儒之说重士而抑商,百方以脧之,极力以遏之。昔与外人争利,其稍得微利者,官中即从而奄有之。于是富者远飏,舍祖国弗顾,拥产入敌国民籍,中国之膏腴竭矣。”[4]卷一虽然林纾对商人的奢侈态度有纵容的一面,鉴于其针对性,是可以理解的;更重要的是,他在此处提出的问题,即使在今日,也是值得严肃思考和需要认真面对的。在《论治盗》一文中,林纾不同意船山以宽纵治盗的方法;进一步,他结合现实分析了人民何以要为盗的问题。在他看来,“惟吾华实业不讲,民无术以图食,不盗则馁死。馁死不足以自制,不若为盗,快一时之获”[4]卷一。讲求实业发展,正是其“抉盗之根”的办法。
    其二,认同冒险开拓。船山对班超进西域的评价,倾向于一种否定的态度,认为当时的西域对汉王朝没有特别的战略价值,班超的作为是欺弱凌寡[7]卷七《后汉明帝九》“班超之定西域不足为智勇”。林纾从史实和战略形势上对船山的说法予以驳斥,《论班超》的开篇即是这样一段话:“班仲升者,即今欧西之冒险家也。英人之入非洲,或数十人,或数人,或一人,铲翳治秽,犯瘴疬而居,其力乃能抵抗土著。时苏噜诸部亦动出万余众,西人以数百人当之无惧,惟其有犯死立功之心,往往得十一之济。中国人持重不苟发,故陈汤诸人之功,恒为目论者所遏抑,积渐隳其壮往之气,而国基荏弱,遂兆于此。”[4]卷一今日对西方殖民者的评价已与林纾不同,但他的意图在于,鉴于列强环伺的时代形势,呼唤国人奋发图强。从船山到林纾,因时代背景的不同,各自的关怀自有不同,价值取向的差异自然也就反映到了对历史人物的评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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