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田”是一種社會體系,關涉到賦稅、傜役、兵役、戶籍、行政管理、人身控制。鉛印教材使用之後,我一直留意戰國授田制問題,不斷地積纍相關資料。1975年,湖北省雲夢縣睡虎地出土了秦簡;1976年,《文物》雜誌第7期公佈了《雲夢秦簡釋文二》,其中《田律》有“人傾芻、槁,以其受(授)田之數”的記錄。看到秦簡中“受(授)田”二字,我十分興奮,這給我此前提出的“授田”提供了鐵證。隨後,我就着手撰寫《論戰國時期“授田”制下的“公民”》一文,發表在1978年的《南開學報》第2期。所以,我認爲,“授田制”這個大的制度是鄙人最早發現的,現在涉及學術史的文章都承認我是最早揭櫫授田制的。授田制的意義在於,它奠定了國家對農民控制的模式。胡適(1891-1962)說:“發明一個字的古義,與發現一顆恒星,都是一大功績。”⑨我發現了一個大制度呢!我當時寫這篇文章完全靠的是經驗,即資料的積纍。 我的這個“王權支配社會”理論正是在經驗的基礎上作了些概括和總結,但反過來又作爲一種觀念指導我去再認識歷史,但做得有限,年齡不饒人,今後更難了。我說的“經驗”,也包括古今人的對話。我不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死死盯住“歷史”的人,我有現實關懷感。你們看,這些年的土地變動說明,政治支配遠大於經濟意義。這些年私人資本有明顯的發展,經濟學界不少人提出“官僚資本”、“權貴資本”“權力資本”等等,都是從權力爲切入點分析問題。從更廣泛的角度說,他們與我的思路是否有相通之處呢?我認爲應該說是有的。中國歷史上的貪污、特權一直讓人心煩,有所謂“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之說,這不是道德品質所能解釋的。究其原因,我認爲最根本的是“權力支配社會”帶來的必然現象。 至於“官僚政治”“學人政治”這些概念,我是不用的。講“官僚政治”,比較好的是王亞南(1901-1969),著有《中國官僚制度研究》一書。在這本書中,他講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是官與民的矛盾;剛纔你提到的問題,在王亞南的書中已經提到。“學人政治”最早是由錢穆(1895-1990)提出的,近來又有人提出“士人政治”。是的,王權離不開官僚、學人、士人,但我不用“官僚政治”“學人政治”等概念,因爲他們不是獨立於王權與王權並列的權力系統,而是附屬於王權體系的,更不是一個獨立的階級。在王權社會中,大致說來是“王-貴族-官僚-農民”這樣一個序列組成的社會結構。在這個社會結構中,有人提到的王權與農民聯合起來鬥爭官僚,或農民與官僚聯合起來反王權,對此我不否認,但這些沒有說到底。把一姓的王反掉了,接下來是什麽?難道不是另一姓的王再支配社會?當然,不是一講王權支配社會,好像其他問題都沒有了,社會上還有很多其他問題;權力也不是在任何意義上統統支配經濟。一個理論的概括衹能是最高的概括,而歷史的豐富多彩性不是任何一個理論都能概括進去的。我認爲,衹要抓住其中的主要之點,而這一點具有較多的解釋面,就可以了。“王權主義”衹是解讀中國歷史的一個角度,並不排斥其他對於中國歷史的解讀方法。我想,這正是我在治學中的經驗主義的態度與方法。 注释: ①[德]恩格斯:“反杜林論”,《馬克思恩格斯選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第3卷,第433頁。 ②謝地坤:“文化保守主義抑或文化批判主義--對當前‘國學熱’的哲學思考”,《哲學動態》10(2010)。 ③劉澤華:“前言”,《中國傳統政治思維》(長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1)。 ④李振宏:“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中的王權主義學派”,《文史哲》4(2013)。 ⑤劉澤華:“王權主義:中國文化的歷史定位”,《天津社會科學》3(1998)。 ⑥劉澤華:“除對象,爭鳴不應有前提”,《書林》8(1986)。 ⑦劉澤華:“史家面前無定論”,《書林》2(1989)。 ⑧張金光:“關於中國古代(周至清)社會形態問題的新思維”,《文史哲》5(2010)。 ⑨胡適:“論國故學--答毛子水”,《胡適文存》(上海:亞東圖書館,1921),一集,第286頁。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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