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章学诚“道”的探索的时代意义 从对上述《原道》篇提出的三个重要命题的分析可以证明:章学诚对“道”的探索,达到了当时历史哲学探求的最高境界,章学诚不仅是出色的史学评论家,而且是传统社会后期杰出的思想家,他当之无愧应当占有这样的历史地位。章学诚在其时代尽管受到冷落,但时代环境和学术风尚又刺激和造就了他。他经过苦苦探求,而总结出:“道”是人类社会客观演进之趋势、法则;应当从对“六经”、“圣人”顶礼膜拜的思想禁锢中解放出来,正确认识和把握“道”的客观性、实践性、发展性;“立言之士”应当树立高度的责任感,开发出推动社会和学术前进的新的“道”。--这些都堪称具有时代光彩的科学发现。哲学是普照的光。章学诚因为在哲学上达到了时代的高度,因而眼光极其犀利,在所著《文史通义》许多篇章中,对于学术风尚、提高学者自身修养、推进史学发展等重要问题,都提出了一系列卓识。尤其应注意到,章学诚“六经皆史”说的价值,正是在“儒家经典是如何生成的”这一具有根本意义的问题上,向传统观念提出了挑战。世代儒生将儒家经典神圣化,根深蒂固地认为“六经”是孔子“天纵之圣”头脑中固有的,具有万古不变的纲纪天下的作用,成为不可移易的定理。章学诚则明确提出,“六经”是古代治理国家的制度和智慧的记载,“六经皆先王之政典”。儒家经典虽然地位很高,但不是古代圣贤周公、孔子有意专门写出一部包含极其高深的“道”的书,古人没有离开具体活动、闭门写书的事情。六经中的“道”和“理”,都是与古代社会生活、人伦日用密相联系的,六经乃先王治理国家的历史记载,所以,“六经皆史也”,六经是历史的产物。章学诚将“六经皆史”作为《文史通义》全书开篇首先提出的命题,意义是很深刻的。以往研究者曾论述“六经皆史”的论点是扩大了史学的范围,提高了史学的地位,将儒家经典也作为史料看待,还有的论述章氏的论点有抹去儒家经典神圣光环的意义,将经书降至与史学平起平坐的地位。这些看法无疑都有道理,对于理解章氏观点有积极的意义。但若仅只限于这种认识则显然是很不够的。“六经皆史”这一理论创造的深刻意义在于,首次提出和辨析古代经典不是圣人头脑演绎、构建出来的,而是古代国家治理、社会生活的产物这一哲学根本性范畴的命题。因此,“六经皆史”说成为章学诚历史哲学探索的理论基石之一。而且,“六经皆史”说影响极为深远,最明显的证据是,至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历史上儒家经典居于独尊地位,在政治上和学术上具有不可替代的绝对指导地位的“经学时代”已告终结,从20世纪初年开始,学术界明显地开启了将研究经学置于历史的考察范围之内,经典与诸子百家平起平坐、同样接受客观的历史评判的“以史研经”的时代,章学诚在乾嘉末年提出并论证“六经皆史”,即为这种学术新时代的到来开倡了先声。诚如梁启超所言:“实为乾嘉以后思想解放之源泉”,“为晚清学者开拓心胸,非直史学之杰而已”[4](P50)。 “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精神的精华。”[5](P121)无论从乾嘉时期的学术格局,还是从整部中古时代认识史看,哲学领域所获得的成就都应当更受重视。自东汉以降,古文经学派一直在思想学术领域居于统治地位。其长处,是重视史实,讲实事求是的治学风格,不讲或少讲灾异迷信,讲究文字、制度、名物训诂等。而这一学派又以重“述而不作”为信条,酷爱注释经典,一代一代不知疲倦地作注解疏证。这样,历代不少学者中就自觉不自觉地形成一种价值标准,喜爱重史实、重考证之学,而对义理发挥、哲学探索关注不够。至清乾嘉时期,更是经史考证之学独霸天下的局面。考证学有无征不信、史料搜集详备、方法严密、具有科学性等优点,但理论探讨非其所长,尤其是在清统治者屡兴文字狱的压力下,学者们更视关心现实、敢于在理论上创立新说为畏途。诸如探讨人类社会的起源、国家治理的规律性、破除对经典的盲从意识、探求对有利于社会进步的新的法则等,更不是考证学家们所能想象的。正因如此,章学诚哲学探索的价值更应该得到充分肯定!以往有过的以单纯考证尺度为衡量标准,而随意贬低章学诚学术的做法,是极不恰当的。 章学诚“道”的探索的时代价值,还可联系到清代著名学者顾炎武、戴震的有关论述来进行评价。戴震既擅长考证学,他又著有《原善》、《孟子字义疏证》,尖锐地批评宋明理学家的性理空谈,严斥“存天理,灭人欲”的有害说教。由此出发,他主张回归儒家经典上对“道”的理解。诚如钱穆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一书中的分析,章实斋论“道”,与戴东原的见解所同之处是,二人都主张“道”不能离开人伦日用;不同之处则为,戴东原认为“道在六经”,而章实斋认为六经合乎道而并非等同于道,自然变则圣人之不得不然者亦将随而变。故其论云: 实斋谓道不外人伦日用,此在东原《绪言》、《疏证》两书中,主之甚力,即《原善》亦本此旨,惟发之未畅耳。实斋所谓“道之自然”与“不得不然”者,亦即《原善》“自然”与“必然”之辨。故主求道于人伦日用,乃两氏之所同。惟东原谓归于必然,适全其自然,必然乃自然之极致,而尽此必然者为圣人,圣人之遗言存于经,故六经乃道之所寄。实斋则谓圣人之不得不然乃所以合乎道,而非可即为道。自然变,则圣人之不得不然者亦将随而变,故时会不同,则所以为圣人者亦不同。故曰圣人学于众人,又曰“六经皆史”,则六经固不足以尽夫道也[6](P423)。 叶瑛则将章氏提出的深刻命题与顾炎武、戴震的观点联系起来分析。他在《文史通义校注》书中强调《原道》上中下三篇是《文史通义》全书总纲,指出: 盖清儒自顾亭林以来,以为道在六经,通经即所以明道。实斋则谓道在事物,初不出乎人伦日用之间。学者明道,应即事物而求其所以然,六经固不足以尽之。《文史通义》本为救当时经学之流弊而作,此三篇实为全书总汇[7](P124)。 叶瑛又谓:“清儒以为由训诂章句以通经,即经以求道,此自顾炎武以至戴震皆然。章学诚以道在穷变通久,非六经所能尽。”[7](P143)此外,他又对《原道上》“不得不然者,圣人所以合乎道,非可即以为道也”一句加了精彩的评论:“此语甚吃紧。实斋论学之旨,与戴东原迥异,而论道之意,则有采东原而略变者。”[7](P127)钱穆、叶瑛二位先生于《文史通义》,真可谓“好学深思,心知其意”者,他们关于章氏“道”的探索之精义所在的评价,也堪称现代学术史上的精到见解,值得我们仔细玩味。 [收稿日期]2011-10-18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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