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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东史学与民国经史转型(4)

四、南宋史说与秦汉新儒学
    蒙文通早年认为:“孔孟的道理,到了阳明的时候,可算是阐发得非常透彻,到近溪、海门一派,更是说得十分尽致,本没有可疑的地方。”[2]1020世纪30年代初,蒙文通由经入史,以南宋浙东史学为典范;在义理层面,蒙文通领悟到朱子和阳明的弊端在论理气有所不彻。刘咸炘曾致信蒙文通:“炘喜王之所见更深,而亦服朱之方法密。窃以为专学象山,病尤大于专学阳明。”[3]2209在陆、王之间,刘咸炘偏向后者。蒙文通撰《儒家哲学思想之发展》,认定真正明孔孟要旨者,非陆象山莫属,以此与秦汉新儒学相呼应。就浙东史学而言,刘咸炘认为浙东史学以姚江理学为中心,从南宋至清代一脉相承;蒙文通区分南宋与清代,侧重考察南宋浙东史学独特的学术品质,秦汉新儒学与南宋史说遥相呼应。
    刘咸炘以章学诚为浙东史学的集大成者,阐发南宋浙东学术仅为溯其源流,弥补《宋元学案》的缺失,“《学案》囿于义理,史学则略焉”。全祖望修《宋元学案》,推行广博,然“吕氏所承北宋道家之风,更以暗昧而失之。无论不足以明宋学之全,即濂洛关闽,亦失其比较,此学史之大阙也”[22]1237。不过,刘咸炘认为浙东史学以“明之姚江理学为里”,南宋浙东诸家仍被纳入理学的范畴。李源澄指出:“《宋元学案》虽有艮斋、止斋、水心、龙川诸儒学案,其所去取,实不足以窥见其全,惟取其与理学诸儒同者,著于篇,风气之囿人,虽豪杰之士,亦无从而矫之。”[27]37可见,后人不明学术脉络,南宋浙东史学被混入程朱理学,暗而不彰。蒙文通首先区分南宋浙东史学与清代浙东史学。他认为黄宗羲、全祖望将南宋浙东学术的渊源归至二程伊洛之学,衍其流于朱子,对于浙东学术明显异与朱子的内容,“《学案》仍必主于洛、闽,不惜割裂变乱其系统而淆之,于其为学大体,又未能具言”。在蒙文通看来,黄宗羲、全祖望二人为浙东史学巨擘,但清代浙东史学无法囊括宋代浙东史学。“黄黎洲、全谢山世推浙东理学家,乃《学案》一书,于诸家史学不论及,而于学派渊源亦若未明晰。其书本义理,不为史学可也,而一归之为洛学之徒,其传及于明初王、方,于其流亦足以见其源,而并以为朱之徒,恐黄、全于宋人浙东史学实有轻心处。”[8]126-127也就是说,黄、全所说浙东学术仍是理学,混淆了南宋浙东史学的源流,《学案》一出,导致“宋人浙东史学”全系于程朱一系之下。
    那么,南宋浙东史学到底渊源何处呢?何炳松认为,南宋以来我国的学术思想上承北宋以前儒、道、佛三家之旧,形成程颐、朱熹、陆九渊三大派,其中程颐一派继承儒家正宗思想而转入史学研究。南宋以后,此派流入浙东,演化而成前期的浙东史学,程颐就是“浙东学派的宗主”[28]3-5。何炳松自许此说“大胆”,视程颐为浙东学派的宗主,浙东史学与朱、陆对峙,打破了以理学、心学为宋学主流的传统观念。不过,蒙文通仍视此未脱正统之见。邓广铭在蒙文通的启发下撰文指出:“若因袭了宋儒之所谓‘传道统’的那种陋见,而强把他们派作程门的嫡传,洛学的正宗,如过去谈此问题的一切人以至现在的何炳松先生在《通史新义》和《浙东学派溯源》二书中的那种说法,则是为了挂一而故意漏万,是不能见出他们的学问的全面目的。”[29]北宋学术有以二程为代表的洛学、以苏轼为代表的蜀学和以王安石为代表的新学三家,南宋浙东史学则汇集北宋三家之大成。蒙文通认为,“吕氏(祖谦)尚性理,则本于程者为多;唐氏(仲友)尚经制,则本于王者为多;陈氏(亮)先事功,则本于苏氏者为多”。因此,何炳松将南宋浙东史学的渊源纯粹系于洛学一派甚为不妥:“以女婺之学亦有本之伊洛则可,谓纯出于伊洛则不可。”[8]83“分看各家,虽畸轻畸重各不相同,若作为一个整体而看浙东之学,则正是熔铸性理、经制、文史三方面的学问于一炉之内的。性理之学本于伊洛,经制之学沿溯新经,而文史之学则出诸苏氏。”[29]
    蒙文通提倡宋代浙东史学,与《学案》立异。“南渡之学,以女婺为大宗,实集北宋三家之成”,故“足以对抗朱氏”[8]123,“其流之既远,为金华文献之传,后与朱学合而为一,入明犹盛”[8]84。蒙文通以此构建了一个与朱子学相抗的宋学别派:南宋浙东史学以吕祖谦为核心,集北宋三家之大成,足以对抗程朱理学。浙东史学综合义理、经制、事功派,是一个渊源于北宋、传承于元代明初的整体。每派每家都是熔铸性理、经制和事功而来,但各有侧重,殊途同归。随后,蒙文通梳理南宋浙东史学的传承。他说:“自吕、叶诸家而下,楼昉、陈耆卿、叶邦、王瀚为一辈,王、徐侨、王柏、吴子良为一辈,王应麟、车若水、舒岳祥、金履祥为一辈,吴师道、戴表元、闻人梦吉、许谦为一辈,柳贯、黄溍、吴莱、袁桷为一辈,宋濂、王祎、胡翰、戴良为一辈,以迄于方孝孺,其流若斯之永也。考其学风,皆相尚吕、叶、二陈,所谓金华文献之传也。”[8]163
    至此,蒙文通总结道,清人所言浙东史学乃“理学家言”,偏于“内圣”。北宋史学同样高谈性道,不识治法,“虽激论变法,而北宋究无能论法者”。北宋史学偏于人治,而废典制之学:“北宋言史而史以隘,专主人治而遗史之全体,是北宋之言史专于理道之旨,义每狭而浅,未若南宋之广且深矣”。然南宋浙东诸儒,“言史必以制度为重心”,“言内圣不废外王,坐言则可起行,斯其所以学独至而言无弊”[8]159-160。南宋浙东学派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大抵均以先王之道为己任,先王之制为必行”。“其为文也,本诸圣贤之经,考求汉唐之史,凡天文、地理、井田、兵制,郊庙之礼乐,朝廷之官仪,下至族姓、方技,莫不稽其源袭,究其同异。”⑤这正是“女婺学术之纲领”。国难之际,蒙文通撰述《中国史学史》,举南宋浙东史说与朱子相抗;著《儒家哲学思想之发展》,服膺陆象山,究程朱之弊。蒙文通壮年以后,守南宋史说,似乎有携“左”、“右”两派,夺程朱正统之席的味道。
    蒙文通坚信经史关系应是“儒史相资”,孔子“推本历史之经验,撰为应物之良规”,“于始言之,则儒也亦资于史”;“于后言之,则史也固资乎儒”,此特指秦汉新儒学所发明的“一王大法”。所谓“世益降,史益变,而儒亦益变。儒史相资于不穷,为变不可极”[30]149。南宋浙东史学可贵之处在于以史学表达儒学义理,是“儒史相资”的典范。只有南宋浙东史学将义理、制度与事功结为一体,“义与制不相遗”,才能最完整地体现儒家义理。此义理源自秦汉新儒学。秦汉之际,儒生融合墨、道、法诸家之学,综其旨要于儒家,越出孔孟“偏于世族政治”的成见,发展出秦汉新儒学:“西汉之儒家为直承晚周之绪,融合百氏而一新之”,“不知今文之中心者,不足以知周秦学脉之相毕注于此也。知其中心而不求之周秦,亦不足以见今文之恢宏”[11]148。秦汉新儒学既融会百家,又领会孔孟内圣外王的大义。蒙文通说:“汉师著述之存于后者,亦义理与证据不偏废”;“孟氏以性善明内圣,以革命明外王,其义宛存于汉师之说,而未或息焉淆焉”[31]15。在他看来,以内圣而言,秦汉新儒家“祛其似,究其变,说益晚而益邃,以推孔孟之说于至精,而诐邪之辞不得作”[30]150;以外王而论,秦汉新儒家以井田、辟雍、封禅、巡狩、明堂五种制度支撑今文学革命思想,宣扬一王大法,构建“非常异义之政治学说”。秦汉新儒学承前启后,“先秦以往之思想,至汉而集其成。故后汉而下之思想,亦自西京而立其本。虽后来义有显晦,学有偏精,然其或出入者,为事亦仅。六经之道立,而百世楷模以定”[30]14。
    秦汉新儒学树立六经之道,为百世楷模,但其精义不显于后世;南宋浙东史学是“儒史相资”的典范,最终与道学合流,“其末流则言多粪土”[8]128,由此导致治史多局促于事迹的得失,“不知考于义理之原”,遂“无以拔生人于清正理想之域,固将不免于丧志之惧”[8]80。国难之际,蒙文通批评讲义理者多高谈性命,整理国故运动更是“卑者坏形体”。蒙文通既不空言义理,更不妄自菲薄。他会通秦汉新儒学与南宋浙东史学,“儒史相资”,阐发儒家内圣外王之义。蒙文通在中国历史演进实情的基础上表达“建国宏规”的抱负:“儒者内圣外王之学,匪独可行于今日之中国,以西方之学术趋势衡之,直可推之于全人类而以创造其将来。”[30]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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