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章学诚《文史通义·书教》论《尚书》体与纪事本末体间的渊源关系,乃属意于两者在“体圆用神”这一撰作境界上的相通性,即“纪事本末之体也,因事命篇,不为常格”,类似于《尚书》之撰作,“以谓纤悉委备,有司具有成书,而吾特举其重且大者,笔而著之,以示帝王经世之大略;而典、谟、训、诰、贡、范、官、刑之属,详略去取,惟意所命,不必著为一定之例焉”(38)。所谓“斯真《尚书》之遗也”,及邵晋涵所说的“纪传史裁,参仿袁枢,是貌同心异。以之上接《尚书》家言,是貌异心同”(39),其切实意指,也正在于此。这与通常在“貌”的层面所理解的两者间体例的继承性,殊非一致。要知道,在这一层面上,章学诚认为“《书》无定体”、“不必著为一定之例”,这显然不可与体例化的纪事本末体相接续。如章氏也特别指出:“《尚书》固有不可尽学者也,即《纪事本末》,不过纂录小书,亦不尽取以为史法。” 其三,《尚书》的内容体式,乃“本王之号令,右史所记。孔子删录,断自唐虞,下迄秦穆,典谟训诰誓命之文”(40)。刘知幾归之于“记言”,以与记事的“《春秋》家”相分别,而视其中序事的《尧》《舜》二典“为例不纯”。章学诚反对这种区分,认为“《尚书》典谟之篇,记事而言亦具焉;训诰之篇,记言而事亦见焉。古人事见于言,言以为事,未尝分事言为二物也”(41)。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他认为《尚书》的基本法式是“因事命篇,本无成法”(42)。但此“因事命篇”,绝不可作为建立《尚书》与纪事本末间体例继承关系的依据,因为此“事”与纪事本末的“事”意义完全不同。《尚书》所载“王之号令”,必涉及“事”,每篇录“号令”之前,多对此“事”稍作简介。此即章学诚所云“训诰之记言,必叙其事,以备所言之本末”(43)。可知此“事”乃为“号令”助说一缘起背景,虽云“因事命篇”,篇之重心,仍在于“号令”。相反,纪事本末中的“事”,却是指作为其叙述重心的“事件”。另外,章氏虽云“训诰之篇,记言而事亦见焉”,但“号令”主体不在于叙事,而在于政说,以达“疏通知远”之教。这与《四库全书》“纪事本末类”所载诸“纪略”大量载用君臣诏谕章奏而依之叙事的做法迥异。 5.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此书虽被《四库全书》列入“纪事本末类”,且后世依之者众,但至今仍有不少学者不同意这一认定,如柴德赓、邓广铭等都“把《三朝北盟会编》看作一部编年体史学著作”(44)。其中,仲伟民的意见颇具代表性: 《会编》乃尊《通鉴》体例书法,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时,以时系年,眉目清晰。……《会编》叙述一人一事往往散见多卷,很少集中叙述,或事件发生于此卷,而经过和结果则可能在另外几卷中,这样的编纂体例怎能说是纪事本末体呢?(45) 《会编》记载的是两宋之际徽、钦、高三朝宋金交涉的史事,年经月纬,按日胪载;其中《诸录杂记》五卷,无年月可系,附于中帙末。在宋金关系史的框架内,视其为编年体史书,实无不可。如与梦莘同时的楼钥所撰《直密阁徐公墓志铭》,即云《会编》“为编年之体”(46)。但该书所记乃“事涉北盟者”,“若夫事不主此,皆在所略”(47),对象既如此明确专一,若视三朝“北盟”为一大“事件”,该书遂成“一书具一事之本末”、“不标纪事本末之名,而实为纪事本末者”(48)。柴德赓云“梦莘之书全记宋金外交,实一专史,与纪事本末意义相似”,当属此意。《四库全书》“纪事本末类”所收的多部清廷官修“纪略”,也正依此意而附骥《会编》。 综上所论,确定为纪事本末体者当是袁枢《通鉴纪事本末》和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徐、袁为同时代之人,现将二人及二书的相关参数列表如下: 可知徐梦莘年长于袁枢,登进士第也较枢为早;《会编》的始撰时间,据陈乐素先生此说及前引柴德赓的说法,似当早于《通鉴纪事本末》之始撰;梦莘为撰此书多方面搜罗史料,所得“在当时官藏尤半所未备”,编成后又订正异闻,撰作过程远较袁书为长。据此,柴德赓默认纪事本末体当创始自《会编》。但为多数学者所看重的,是《通鉴纪事本末》的成书整整比《会编》早20年,且更具纪事本末体典范的意义,故多视其为纪事本末体创始之作。纪事本末体的确立,《通鉴纪事本末》居功至伟,《会编》乃借以厕身其间,但早成并不意味着始创,问题的关键,在于确定两书之撰作何者为先。 《直密阁徐公墓志铭》乃楼钥依据梦莘弟徐得之所作梦莘《行状》而撰,其中有语云:“公既省事,自念生长兵间,欲得尽见事之始末,宦游四方,收罗野史及他文书多至二百余家,为编年之体,会粹成书,传闻异辞者又从而订正之,号《三朝北盟会编》。”(51)可知梦莘在“既省事”、即登第入仕后即有此撰作之念。又,梦莘昆仲父子间俱擅史学,徐得之于孝宗隆兴(1163-1164年)初编成《左氏国纪》三十卷,“析诸国之事,每国各系以年,疏其说于后”(52);得之子徐天麟“惜司马迁、班固不为《兵志》,于是究极本末,类成一书,注以史氏本文,具有条理”(53),此即《汉兵本末》。二书已久佚,从这些简略介绍中,仍可知其体式接近纪事本末体。联系徐氏家学中的这一史著理念,我们更可确信《墓志铭》所云梦莘“欲得尽见事之始末”之编纂构想的早成。梦莘“仕宦几五十年,闲居之日为多”,“廉静乐道,好学不衰”(54)。陈乐素认为自他登第宦游,到淳熙十年(1183)秋冬间自知宾州任罢归乡居,这近三十年间广泛搜求史料,研究“国难史”;罢归后“数年之间,既丧妻,又连丧子女”,或将以著述度“寂寞凄凉之岁月”(55)。从收罗史料到进行著述,所侧重者或有先后之别,但两者在践行中实难说有如此明晰的时段界限。陈氏云梦莘“尽其毕生之力专注于此书”,邓广铭亦谓此书是他“倾注毕生精力而从事的一桩名山事业”(56),当得其实。从梦莘登第至袁枢始撰《通鉴纪事本末》,几近二十年,其间他绝不会仅是搜罗史料,想必同时会整理之而着手编撰。也就是说,《会编》当早于《通鉴纪事本末》而撰作。因此本文的结论是:虽然主要靠《通鉴纪事本末》及其效仿者而确立起纪事本末体,但据现存史籍、相关记载及清四库馆臣以来对该体例的认识,其创始之作当归于徐梦莘的《三朝北盟会编》。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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