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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华夏史观的变迁(6)

五、大一统观念与华夷两分的天下观
    自先秦以至秦汉之际,学者重构早期华夏史的一种相当普遍的倾向,是将传说的古帝王及其他一些有来历无来历的部族人物,都按血缘关系的远近编制谱系,特别是大量追本于黄帝,以构成自黄帝以来世代相传承的宗法系统。这样的做法自然从一开始就是有疑问的,所以《史记·五帝本纪》的“太史公曰”已云“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近世古史辨学术首先对“三皇五帝”的世系编排全面发难,虽至今仍有不同的理解,而已无人相信传说的古帝王都有相同或相近的族源,不过此种倾向所明示不隐的华夏“正统”观念和“大一统”观念,却是华夏历史意识成熟期的普遍意识形态,也是先秦华夏史观的核心理念,其政治意义、文化意义和史学意义都对后世有着深远的影响。
    有学者指出:“大一统观念不是周人的发明,它是在原始的部落自大意识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夏人、商人都把自己认识的世界看作是整个天下,而这个天下是要归于一统的。但只有到了周代,随着商周民族的和解,随着周人的扩张殖民分封,大一统观念才落实为具体的王朝统治,成为社会普遍意识。”(31)确切地说,大一统观念是随着华夏历史意识的演进而逐步产生和强化起来的,从史前“共识的中国”到夏、商、周三代“松散联邦式的中国”,华夏民族文化共同体的覆盖范围不断扩大,空间联系日趋紧密,政治上和文化上的统一观念也就日益成为主流社会的主导价值。刘家和先生说:“在夏、商、周三代,尽管小邦林立,其上是有一个共主或王朝的。它就是分离状态中的统一象征,也就是天下一家思想赖以萌芽的最初土壤。”(32)纯从理论上讲,这种象征性的统一到西周时期达到一个新的阶段,可以看作是秦汉以后大一统的先声;但事实是到西周灭亡以后,周天子式微,诸侯纷争,华夏社会重新陷于大动荡、大分裂,并由此一步步催生出建立名副其实的大一统帝国的机缘。所以在社会意识的层面上,大一统观念也是到春秋战国时期才逐渐走向成熟的,并一步步上升到兼具法理依据和事实依据的理论形态。《论语·季氏》载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孟子·梁惠王上》云:“问曰:‘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于一。’”《荀子·王霸》篇云:“天下为一,诸侯为臣,通达之属,莫不从服。”这些话都透露出明显的一统思想。《吕氏春秋·执一》篇说:“天下必有天子,所以一之也。天子必执一,所以专之也。一则治,两则乱。”至《韩非子·扬榷》篇,乃明言“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已将大一统观念具化为即将建立的秦帝国集权政治的蓝图了。
    先秦学者对早期华夏史的追述与重构,都是以这种理念上的大一统为前提的。《尚书·尧典》说:“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舜典》说:“柔远能迩,惇德允元,而难壬人,蛮夷率服。”《大禹谟》说:“帝德广运,乃圣乃神,乃武乃文。皇天眷命,奄有四海,为天下君。”《益稷》篇说:“帝光天之下,至于海隅苍生,万邦黎献,共惟帝臣。……外薄四海,咸建五长,各迪有功。”此等文字,都强调以德治为化成天下的起点,其理想则在“奄有四海”、“协和万邦”的大一统。《尚书·禹贡》尤为集中展示大一统观念的篇章,其文以古地理资料依附于贡赋制度,无异于是给即将出现的大一统政权提供了一套异乎寻常的治国方案,故清人以为“挈贡名篇,有大一统之义”(33)。
    《禹贡》篇开古代服事观下封贡体制论的先河。《诗·大雅·文王》已有“侯服于周”之语,《论语·泰伯》又称颂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知诸侯臣事天子的观念起源很早。《尚书·皋陶谟》追述“天命有德,五服五章”,《禹贡》篇末则具体附叙有名为甸、侯、绥、要、荒的“五服”封贡体制。《国语·周语上》和《荀子·正论》篇所记“五服”皆略同,而《周礼·秋官·大行人》另有“六服”及“蕃国”的说法,同书《夏官·职方氏》更将“六服”扩充为“九服”。此种服制的具体称呼并不是全无来历的,商代卜辞中已有“邦方”、“邦伯”、“方伯”、“侯田(甸)”及“多田(甸)”、“多伯”等词,又有“卫”的官名,西周大盂鼎铭文亦称“殷边侯甸”;《尚书·酒诰》称“越在外服,侯、甸、男、卫、邦伯”,《召诰》称“命庶殷,侯、甸、男、邦伯”,都与卜辞相合,只是现存卜辞中未见明显以“男”为爵称之例。不过战国时所谓“五服”、“六服”及“九服”,都已是大一统政治的模式化,其政治意义远大于经济意义,当然也不是实际的行政或地理区划。
    在史学上,明确提出“大一统”概念的是《公羊传》。《春秋》记事始于鲁隐公,开头即是“元年春王正月”六字,《公羊传》解释说:
    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
    这个“王正月”其实是指周历的正月,表明《春秋》经文的记事兼用周历,而按《公羊传》的解释就是“微言大义”,表示“大一统”了。赵伯雄先生说:“‘大’在这里是一个动词,有拥护、主张、表彰、张大、尊大等义……‘大一统’就是对‘一统’的肯定与张扬。”(34)后世以“大一统”为名词,有关论说弥漫于四部载籍,而皆推本于《春秋》之学。《汉书·路温舒传》云:“《春秋》正即位,大一统而慎始也。”《董仲舒传》云:“《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王吉传》云:“《春秋》所以大一统者,六合同风、九州共贯也。”宋人胡安国更极言之:“《春秋》鲁史而书‘王正月’,先儒以为大一统者,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政无二门,此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也。”(35)这些其实都是经义上的发挥,求之于《春秋》本文,则对“大一统”并无明确的表述。《史记·孔子世家》谓孔子作《春秋》,“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约其文辞而指博”。“据鲁”即据鲁史,“亲周”实指尊周,“故殷”则指上征商殷故实。此亦就鲁国出于姬周、孔子为商王室后裔言之,而“运之三代”即包含了孔子所说三代之礼相因而损益的意思。自春秋以降,大一统观念因社会动乱反而凸显起来,社会心理上的反向溯求便首先指向传统所称西周时的统一局面。而在现实中,诸侯称霸也往往仍然打着“尊王攘夷”的旗号,“尊王”即是尊奉周王室、周天子,这一旗号的实用价值在早并不因王纲解纽而失效。《公羊传》大约成书于战国中晚期,其第一要义即是“尊王”,引申开来即为“大一统”。后世大张的公羊学“三世说”,或将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理解为社会进化的三个阶段,也还是以大一统观念为背景的。
    周人有关王朝大一统的典型表述,以《诗·小雅·北山》所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为最著。这样的表述同时也展示出古人的一种天下观和领域观,亦即以为神州大陆为四海所包围,凡四海之内或六合之内的所有土地和人民都归属天子的统领。恢宏诡谲的《山海经》一书,总述天下山海风物,也是以此种地理认识为框架的。不过这只是理念上的存在,实际上天子所统辖的区域并没有这样广大,因此后来载籍所用的“天下”概念多是指华夏文明之区而言的,或者径用作统一王朝之疆域的代名词,并不作无限制的延伸。
    天下大一统的观念,从一开始就是跟载籍不绝如缕的“华夷之辨”纠缠在一起的,无法切割开来。张启雄先生因此以为“天下渊源于华夷”,并概括说:“从形而上的角度而言,华者,文化发达也。夷者,文化待发者也。从形而下的角度来看,华为文明,夷为野蛮也。华夷之别,虽然也涵盖文明程度,但是主要仍在于文化高低,它涵盖了人伦、礼义、道德、风俗习惯、典章制度和政治关系。于华夷世界,在领域上,华居于中,夷环绕于外;在文化上,华为文化发达之域,夷为文化不彰之地;在族裔上,华为华夏,夷为蛮夷戎狄。于是,华夷之间,产生了‘治人’与‘治于人’的古典政治神话。”(36)这是一般的界定,在今天看来自不成问题,但在春秋战国以前还有不同的形势。前述已指出,在华夏民族文化共同体走向成熟之前,或说在“华夏”概念普遍流行之前,华夷之别还是不那么分明的。即如周人在灭商前后,还率称商人为“夷”(周原甲骨文写作“衣”),这个“夷”实指传统所称的“东夷”,还绝不同于后来华、夷两分的“夷”。反言之,其时周人当是自称“夏”,而夷、夏对立乃是整个上古黄河流域文化冲突与融合的主轴,所以“夷夏”一词不啻是“华夏”一词的前身。《尚书·武成》篇所谓“一戎衣天下大定”,实是古语之孑遗,当读为“一戎夷天下大定”,本指周武王统一了西戎、东夷各部,而这里的“天下”一词也显然是指华夏之域。周王室东迁之后,天下形势如欧阳修所说:“昔者戎狄蛮夷杂居九州之间,所谓徐戎、白狄、荆蛮、淮夷之类是也。三代既衰,若此之类,并侵于中国,故秦以西戎据宗周,吴楚之国皆僭称王。”(37)“尊王攘夷”的思想和行动因之而生,故孔子亦云:“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论语·宪问》)正是在这样的形势下,华夏混一与大一统观念也空前强化起来,从此渐至于分天下为华、夷二部,而“夷夏之防”、“以夏变夷”等思想也随之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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