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氏不仅将“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作为研究校雠学的主旨,而且也以此作为评价历代校雠目录类著作的重要标准。根据这一标准,他对刘歆所著《七略》予以充分肯定:“刘歆《七略》……以博求古今之载籍,则著录部次,辨章流别,将以折衷六艺,宣明大道,不徒为甲乙纪数之需,亦已明矣。”(36)指出刘向之子刘歆所撰《七略》,广搜群书,辨明学术流派,上溯儒家经典六艺并尊之为祖,不以按类编次为能,诚为明道之书。对班固所撰《汉书·艺文志》亦予以充分肯定:“《汉志》最重学术源流……此叙述著录,所以有关于明道之要,而非后世仅计部目者之所及也。”(37)班固所撰《汉书》本为断代史,然其《艺文志》却系刘歆《七略》要删,于学术典籍皆上溯周秦,下迄汉代,可谓条贯古今,学术源流昭然,故为章氏称许,亦视为明道之书。《七略》、《汉志》之外,于近世校雠著作中最为章氏所推重者,便是宋人郑樵《通志》中之《校雠略》。他说:“自刘、班而后,艺文著录,仅知甲乙部次,用备稽检而已。郑樵氏兴,始为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于是特著《校雠》之略;虽其说不能尽当,要为略见大意,为著录家所不可废矣。”(38)“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本为汉时以刘向、刘歆父子和班固为代表的校雠家所宗,遗憾的是后世校雠家却忘记了这一主旨,蜕变为甲乙部次之学。郑樵接续汉人传统,求本溯源,以体现古今学术发展大势为主旨,撰成《校雠略》。章氏以为,此种作为,实属难能可贵,故亦赞许有加。 从以上章氏的论述中我们还可以看到,他之所以称赞以上这几部校雠学著作,是因为它们秉承“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主旨,可以明道。章氏曾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善法具举,本末兼该,部次相从,有伦有脊,使求书者可以即器而明道,会偏而得全。”(39)这就是说:在章氏看来,校雠学著作叙述的内容不过是器,而通过阅读这些内容,能够上升为对某种学术流派的发生发展乃至衰微的规律性认识,才是道。然而并不是所有的校雠学著作都能够即器明道,只有于古今学术追本溯源,明其源委,才有可能上升至道的层面,因而章氏在校雠学上反复强调“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重要性,也就不难理解了。 章氏的校雠学思想显然是与史学思想相联系的。章氏在史学思想上倡导通史体裁著作,企图藉此探索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某种规律性的认识;章氏在校雠学上强调“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旨在明道。那么其道为何呢?只能是借助校雠学探索学术发展史上的某种规律性认识。对此,索慧先生在《章学诚的校雠理论及其方法》一文中说:“这里的‘名道’,就是要揭示图书性质,阐明图书发展规律,因此在他看来,校雠学家不仅要‘部次甲乙’,而且要条别学术流派,阐明各类图书产生发展的规律。”(40)可以说准确地探知到了章氏的真正用意。 六、史意论辩与最终结论 综上所述,章氏在历史编纂学上,拔高撰述,即史学著述的地位,力主“知来”之学;在史评上,倡导通史体裁,藉以探索出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规律性的认识;在方志学的理论与实践上,拔高“三书”中志书的地位,并通过“略人之所不略”、“详人之所不详”的别识心裁,以探索地方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规律性的认识;在校雠学上,强调“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以探索学术发展史上的某种规律性认识。由此推之,通过撰史修志,藉以探索事物发展过程中规律性的认识,最终达到经世致用的目的,当为章氏史意特指内涵之核心内容。 章氏既以此为重,在平生治学上,当然也总结出一些规律性的认识,对此我们从下面的例子中还可以得到进一步的印证。如在社会史方面,他说: 人生有道,人不自知。三人居室,则必朝暮启闭其门户,饔飧取给于樵汲,既非一身,则必有分任者矣。或各司其事,或番易其班,所谓不得不然之势也,而均平秩序之义出矣。又恐交委而互争焉,则必推年之长者持其平,亦不得不然之势也,而长幼尊卑之别形矣。至于什伍千百,部别班分,亦必各长其什伍,而积至于千百,则人众而赖于干济,必推才之杰者理其繁,势纷而须于率俾,必推德之懋者司其化,是亦不得不然之势也;而作君作师,画野分州,井田封建学校之意著矣。故道者,非圣人智力之所能为,皆其事势自然,渐形渐著,不得已而出之,故曰天也。(41) 这就是说,人类文明之初,只要有三人一同居住,就一定有家务。而有家务,必然有分工,于是便产生了平均意识。又恐分配不公,必推年长者决断,于是便出现了人的地位差别。至人众之后,又必然会推立君主和师长,裂土分治,于是便有了诸侯、井田和学校。以上这些事物都是不得不如此的时势造成的,并非圣人的智力所能及。由此可见,章氏以上论述基本上是客观的,具有一定的科学性,尤其是他认为历史是由时势而非圣人主观推动的思想,反映出朴素的唯物史观意识。 在学术史方面,他说: 历观古今学术,循环衰盛,互为其端。以一时风尚言之,有所近者必有所偏,亦其势也。学者祈向囿于时之所趋,莫不殚精竭智,攻索不遗余力,自以所得远过前人,圣人复生,不可易矣。及其风衰习变,后人又以时之所尚追议前人,未尝不如前人之视古昔,汉、唐、宋、明以迄昭代,作者递相祖述,亦递相訾议,终身遁于其中,而不自知其守器而忘道,岂有当哉!(42) 这就是说,纵观古今学术史,不同的学术流派,此消彼长,循环往复。就某一正值兴盛时期的学术流派而言,若有所崇尚,必有所忽略,此为客观形势使然,非人力所能改变。当时之学者大都不暇思索而追随时风,以时尚之学而比较前人“过时”之学,自认为超越古人,岂知学风一变,后代之学者视当时之学者,亦犹当时之学者视前代之学者,于是古今学者们代代相传,亦代代相轻,终身如此,至死不明。章氏以上论述可谓颇具见地,宋明空言义理,清人以考据实证之学矫之,考据学又舍本逐末,为考据而考据。章氏在总结宋代以来学术发展史的经验教训基础上,提出以史明道之说,即将史实与史意紧密结合起来的治学方法,以持世救偏。可见章氏不仅在理论上认识到了这一点,而且这种理论业已指导他的史学实践了。 神奇化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解《庄》书者,以谓天地自有变化,人则从而奇腐云耳。事屡变而复初,文饰穷而反质,天下自然之理也。《尚书》圆而神,其于史也,可谓天之至矣。非其人不行,故折入左氏,而又合流于马、班。盖自刘知幾以还,莫不以谓《书》教中绝,史官不得衍其绪矣。又自《隋·经籍志》著录,以纪传为正史,编年为古史,历代依之,遂分正附,莫不甲纪传而乙编年。则马、班之史,以支子而嗣《春秋》,荀悦、袁宏且以左氏大宗,而降为旁庶矣。司马《通鉴》病纪传之分,而合之以编年。袁枢《纪事本末》又病《通鉴》之合,而分之以事类。按本末之为体也,因事命篇,不为常格,非深知古今大体,天下经纶,不能网罗隐括,无遗无滥。文省于纪传,事豁于编年,决断去取,体圆用神,斯真《尚书》之遗也。在袁氏初无其意,且其学亦未足与此,书亦不尽合于所称。故历代著录诸家,次其书于杂史,自属纂录之家,便观览耳。但即其成法,沉思冥索,加以神明变化,则古史之原,隐然可见。书有作者甚浅,而观者甚深,此类是也。故曰:神奇化臭腐,而臭腐复化为神奇,本一理耳。(43) 这就是说,从史的角度来看《尚书》,辞简而意达,堪称天下之至文。然而后世之史书体裁,一变为编年体之《左传》,再变为纪传体之《史记》和《汉书》,三变复归编年体之《资治通鉴》,四变为南宋袁枢之《通鉴纪事本末》。《通鉴纪事本末》因事命篇,既无纪传体内容重复之累,又无编年体内容割裂之弊,复得《尚书》之精髓,堪称《尚书》之遗绪。这便是“神奇化臭腐,而臭腐复化为神奇”。 应当说,章氏“神奇化臭腐,而臭腐复化为神奇”这一命题,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了中国史书体裁发展史上的某种规律,诚如瞿林东先生所说,它“触及到了中国史书体裁发展变化过程中某些规律,即所谓合之则分,分之复合,而在分合过程中走着一条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发展路线”(44)。笔者以为,瞿林东先生对章学诚的评论基本上是正确的,但说章氏已经认识到了马克思主义的否定之否定规律,恐有拔高之嫌,章氏终究是封建文人,未必能够认识到那么高的程度。通读《文史通义》一书,我们还可以感受得到:章氏对上古典籍,尤其是六艺,是十分崇拜的,他曾不止一次地说过:学者应“进窥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矣”(45)。将上古典籍六艺视为道之本真与本源。由此推知,章氏所谓之“神奇化臭腐,而臭腐复化为神奇”,不过是封建历史循环论在学术史上的另外一种表述而已。 由上而知,章氏平生倡导史意之说,力主以史明道之旨,探索得到一些具有朴素唯物论因素的规律性认识,同时我们也必须知道,章氏探索的这些具有朴素唯物论因素的规律性认识,是与我们今天所说的总结历史经验,探索社会历史发展规律的涵义是有区别的。今天我们所说的总结历史经验,探索社会历史的发展规律,已经具有特定的政治内容和时代色彩,两者切不可混为一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