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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学者对中国史学的研究探要(2)

顾颉刚根据《诗经》以及与《诗经》同时代成文的《尚书》篇章,有多处写到禹,但都没有将之与夏联结在一起,遂认为当时人们还未产生禹是夏国君主的观念。特别指出了 “信彼南山,维禹甸之”、“丰水东注,维禹之绩”、“奕奕梁山,维禹甸之”⑧等诗句,“禹”之前加一虚字“维”以衬字数,却未出现“夏禹”等称谓⑨,这是一项有力的证据。而张荫麟反驳说:
    “夏”、“禹”二字既无不可分离之关系,而“维”与“夏”声调不同(一为平声,一为仄声),维字置于句首,又可顿重语气(此顾氏言之),是故此处“维”字与“夏”字实不能相代……吾侪读《乐府诗选》、《玉台新咏》、《明诗综》、《清诗别裁》,其中亦未尝有照后稷、公刘、王季之例称刘邦为“帝刘邦”、称朱元璋为“帝朱元璋”,亦未尝有尊夏后、夏桀之例称刘邦为“汉刘邦”、称“朱元璋”为“明朱元璋”,然则刘邦、朱元璋非汉帝、明帝矣。嘻!
    这里张文提出“禹”字之前加“维”字凑足四言诗句,是因为“维”字平声,达到平仄协调,而“夏”是仄声,所以不能用以取代“维”字,这是一个十分低级的谬误。在一句诗文中讲究平仄用字,是在南朝宋、齐、梁、陈时期逐步兴起的,《诗经》何尝涉及如此规格!《诗经·周颂·有客》中“有客宿宿,有客信信”两句八字全是仄声。《诗经·大雅·生民》中“后稷肇祀,庶无罪悔”,《诗经·大雅·云汉》中“后稷不克,上帝不临”,都是两句内仅一个平声字,而且“后稷肇祀”、“后稷不克”与“维禹甸之”在语式上相同,为何没把“后”字换成“维”字?《诗经·周颂·闵予小子》有诗曰“闵予小子,遭家不造……维予小子,夙夜敬止”,如果后一个“维予小子”是做了协调平仄的处理,那么前面“闵予小子”如何解释?况且一个“维”字之后有七个仄音字,也起不到平仄调济作用。事实很明显,《诗经》各诗,除韵脚之外根本没有平仄音律的规范。
    无论顾颉刚还是别的学者,在征引和解说古文献资料时,都难免有遗漏个别史料或解释不甚妥当的疏失,经人指出,加以补充和更正即可,不必攻其一点而不及其余。但张荫麟的谬误不同,《诗经》中几乎每一篇都存在与其说法相冲突的例句,他竟视而不见,公然以无中生有的杜撰来论辩,已经不属于个别疏误的性质。尤可议者,张文在“又可顿重语气”之后用括号添注“此顾氏言之”字样,完全歪曲了顾颉刚文章的原意。查顾颉刚原文为:
    何以《诗》、《书》上九处说禹,却只有一个禹字或衬上一个维字……就说“维”字不为衬字,而为顿重语气之用,赞美禹功必用维字以致其情,用了维字则四字已全,禹只能为单字,这无论只适用于《诗经》上的三条,尚有六条说不过去。即就这三条而论,顿重语气原不必定为四字之句,如“维仲山甫补之”……⑩
    意思很明显:第一,顾颉刚是将“维”看成衬字;第二,设想论敌可能把“维”字说成有顿重语气作用,随之予以辩驳;第三,如果说“维”字可顿重语气,在六条史料上说不通,在其他三条史料上也有问题。但是,张荫麟却瞒天过海地把“维”字可“顿重语气”的说法强加于顾颉刚,迷惑读者,使之不去思考“维”字是否真的不可替代,这种作伪、障眼的方法,属于什么学术品行?
    张文举出《乐府诗选》等四本书,质问假如其中没有“帝刘邦”、“帝朱元璋”之类的称呼,是否可以得出“刘邦、朱元璋非汉帝、明帝”的判断,这纯属胡搅蛮缠!第一,顾颉刚是将《诗经》及其同时代的所有文献通同检阅,找出9条禹与夏不相联署的史料而并无例外,而《乐府诗选》等四本书同时代的书籍、文献,则会有无数关于汉高祖、明太祖的记述,二者焉能妄加比拟?第二,汉代以后,“帝刘邦”与直呼“刘邦”同样是不敬,语言和礼节大不同于先秦。况且刘邦、朱元璋皆有被后人訾议之处,即使偶有诗人直称其名,也不能与被尊为治水神圣的大禹相类比。第三,张荫麟能够从他所列出的四本书内找出9条直呼“刘邦”、“朱元璋”的字样吗?如果书中反而有汉高祖、明太祖的称谓,张文岂不是自打耳光?(11)
    张文这一段篇幅不大的议论,就出现了诸多知识浅陋、刁蛮无理甚至疑似学术不端的问题。顾颉刚当时有很多学术事务缠身,研读其文之后,很容易由于鄙视而决定不予理睬,仅将之采录于《古史辨》,相信学界能够判断是非。然而顾颉刚错了,传统旧史学千年积淀的守旧情绪,束缚多数史家的头脑,虽然脑后留辫子者只有王国维先生等数人,但辫子跑到脑壳之内者则不知凡几,即使出国留学也难以去除贵恙。于是张荫麟的刁文反而获得许多喝彩,顾颉刚的不回应则被看成理屈。直至近年,这种状况积重难返,例如谢贵安《中国史学史》说:张荫麟议论一出,“古史辨派学者竟无人回应”(12)。作者并未认真审读张文,仅因顾颉刚等人未加反驳就得出了判断。
    近年有质疑张荫麟此文的学者,如彭国良博士2007年发表的《一个流行了八十余年的伪命题--对张荫麟“默证”说的重新审视》一文(13),提出许多精到见解,其一是剖析和反对《史学原论》为“默证”适用限度所设立的苛刻条件,甚至认为那是“伪命题”。其二是指出对于默证法的贬斥,乃起源于欧洲基督教势力打击理性主义思潮的舆论需要,这是全文最重要的学术贡献。其三是向张荫麟之文提出反诘,指出张荫麟对顾颉刚的批评不能成立。但彭文也有严重的局限和错误,局限性之一是对于张荫麟的批驳过于软弱,似有将两种对立的理念调和、折中、都不加否定的倾向,仍给张荫麟的思想加上“实证主义”历史认识论的桂冠。彭文的最大错误,是得出历史不可知论的见解,甚至说“当以认识历史本体为历史学的目的,认为通过对史料的精密考证可以认识历史本体时,默证是个逻辑错误,无从使用”。这实际上比《史学原论》更加贬损了默证法,是大错特错的糊涂观念。
    彭文对张荫麟批评的软弱,招来的却是毫不客气的抨击,有一篇《“层累”说之“默证”问题再讨论》的文章(14),抓住彭文的弱点极力斥责,并且强词夺理地为张荫麟的议论辩护,甚至将顾颉刚没有的说法也强加给顾颉刚然后予以批评,以证明张文的正确。这说明在涉及重要学术原则的问题上,必须旗帜鲜明地辨清是非,不可一味迂回、调和,而全面审查张文理论依据和具体议论,乃为当今不能再拖延的学术要务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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