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宋学,从学术史的角度探索人心世变与社会治乱,致用现实。同时,又以宋人著述为标准评判民国史家的学术成果,这也是构建新民族主义史学的一个方面。1935年2月陈寅恪为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重刻本作《序》,说:“先生是书之材料丰实,条理明辨,分析与综合二者俱极具工力,庶几宋贤著述之规模。”(19)《元西域人华化考》成书于1923年10月,“此书著于中国被人最看不起之时,又值有人主张全盘西化”(20),陈垣因撰此书,富有中华民族精神,故陈寅恪曰之“庶几宋贤著述之规模。”(21)1940年7月陈寅恪为陈垣《明季滇黔佛教考》作《序》,说:“中国史学,莫盛于宋,而宋代史家之著述,于宗教往往疏略……元明及清,治史者之学识,更不逮宋,故严格言之,中国乙部之中,几无完善之宗教史,然其有之,实自近岁新会陈援庵先生之著述始……寅恪读是书竟,别有感焉。世人或谓宗教与政治不同物,是以二者不可参互合论。然自来史实所昭示,宗教与政治,终不能无所关涉。即就先生是书所述者言之,明末永历之世,滇黔实当日之畿辅,而神州正朔之所在也,故值艰危扰攘之际,以边徼一隅之地,犹略能萃集禹域文化之精英者,盖由于此。及明社既屋,其地之学人端士,相率遁逃于禅,以全其志节。今日追述当时政治之变迁,以考其人之出处本末,虽曰宗教史,未尝不可作政治史读也。”(22)以宋人著述作参照,《明季滇黔佛教考》不仅超出了元明清,也超出了宋人。陈垣借明末西南地区佛教考证,将历史与现实打通,论证抗战时期政治与学术文化形势,其思想境界高出宋学,故陈寅恪曰“未尝不可作政治史读也。”同样,陈寅恪在1942年1月为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正》作《序》,也是从宋学的角度,揭示邓广铭著《〈宋史·职官志〉考正》之精神,说:“他日新宋学之建立,先生当为最有功之一人,可以无疑也。噫!先生与稼轩生同乡土,遭际国难,间关南渡,尤复似之。然稼轩本功名之士,仕宦颇显达矣,仍郁郁不得志,遂有斜阳烟柳之句。先生则始终殚力竭智,以建立新宋学为务,不屑同于假手功名之士,而能自致于不朽之域。其乡土踪迹,虽不异前贤,独佣书养亲,自甘寂寞,乃迥不相同。故身历目睹,有所不乐者,辄以达观遣之。然则今日即有稼轩所感之事,岂必遽兴稼轩当日之叹哉?寅恪承先生之命,为是篇弁言,惧其羁泊西南,胸次或如稼轩之郁郁,因并论古今世变及功名学术之同异,以慰释之。”(23)遭际离乱,国难当头,寅恪与邓广铭身同感受,故能体会其著述苦衷,才能撰出如此充满民族主义精神的序言。 抗战期间,陈寅恪撰著并出版《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此后又撰出《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和《元白诗笺证稿》,由制度史、政治史而及社会史研究,颇具宋学特别是南宋史学的精神与风格,都是新民族主义史学的成果。此外,还有钱穆撰著的《国史大纲》,亦受宋学之影响,焕发出新民族主义史学之精神。 构建新民族主义史学,陈垣的贡献突出且有特点。他由清学转向宋学,然他本人并未提及“宋学”,而是讲“有意义的史学”。抗战爆发,他撰著《明季滇黔佛教考》,表彰明末遗民的民族气节和爱国精神,又撰《清初僧诤记》,借佛门派系之争,责骂汉奸变节投降。1941年,抗战处在艰苦阶段,撰《南宋河北新道教考》,论证“夷狄无百年之运”,只要民族文化不亡,中国就不会亡,著书教书,保留读书种子,等待民族复兴时机。1944年抗战后期,日寇行将败亡,他又撰《通鉴胡注表微》,结合自己一生治学心得体会,总结升华其“有意义的史学”,通过表发胡三省《通鉴注》微言大义,予以系统的理论概括,造就了民国时期新民族主义史学的一部代表作。 四、《通鉴胡注表微》所反映的新民族主义史学思想与方法 陈垣一生熟读胡三省《资治通鉴音注》。抗战时期,平津沦陷,民族屈辱的经历,使他切身体会到胡三省的“亡国之痛”。故“一日读《后晋纪》开运三年胡注,有曰:‘臣妾之辱,唯晋、宋为然,呜呼痛哉!’又曰:‘亡国之耻,言之者痛心,矧见之者乎!此程正叔(程颐)所谓真知者也,天乎人乎!’读竟不禁凄然者久之。因念胡身之(胡三省字身之)与文(天祥)、谢(叠山)、陆(秀夫)三公同年进士,宋亡隐居二十余年而后卒,顾《宋史》无传,其著述亦多不见传。所传仅《鉴注》及《释文辨误》,世以是为音训之学,不之注意,故言浙东学术者,多举深宁(王应麟)、东发(黄震),而不及身之。自考据学兴,身之始以擅长地理称于世。然身之岂独长于地理已哉,其忠爱之忱见于《鉴注》者不一而足也。”于是撰著《通鉴胡注表微》,“特辑其精语七百数十条,为二十篇,前十篇言史法,后十篇言史事,其有微旨,并表而出之,都二十余万言。庶几身之生平抱负及治学精神,均可察见,不徒考据而已。”(24) 胡三省与文天祥、陆秀夫为同年进士,遭遇南宋亡国,同年好友赴义,为他内心留下深深巨痛重创。其注《通鉴》,每见亡国耻辱,隐伤发背,“呜呼痛哉!”“七七”事变,外族入侵,也深深刺痛了陈垣,共同的遭遇使他真正明白了《通鉴》胡注的学术精神。胡三省借注《通鉴》,抒发其对大宋忠爱之赤诚;陈垣借表发胡注微言大义,论证爱国主义道理,尤其是在国家与民族危亡之际,能否坚守民族大义,是每一位史学家政治、思想、道德、人格、学风、方法的根本考验。并说明胡三省不仅是位音训学家、地理考据家,还是一位具有深刻爱国思想的历史学家,亦是南宋渐东学术的殿军。 陈垣也是一位以考据为擅长的著名史学家,早年深受清代考据学的影响,思理缜密。抗战爆发,其学术讲究经世致用,陈古证今,全面阐述其爱国主义思想、民族大义和史学主张,用历史研究为抗战提供理论与精神支撑,探索学术救国救亡的道路。《通鉴胡注表微》首列“本朝篇”为第一。曰:“本朝谓父母国,人莫不有父母国,观其对本朝之称呼,即知其对父母国之厚薄。胡身之今本《通鉴注》,撰于宋亡之后……然观其对宋朝之称呼,实未尝一日忘宋也。”其“恒称‘我朝’或‘我宋’……身之原文也。”“父母国”即“祖国”,史家著史当对自己的祖国忠贞不二,爱国是史家最大的政治和必须恪守的第一道德。有国有家时,人们对此似乎不措意,山河破碎,国家败亡时,祖国显得尤为重要。胡三省注《通鉴》于宋亡之后,犹称宋为“我朝”,国虽亡而国之精神不亡,由此昭见其注《通鉴》的政治立场与爱国精神。 《通鉴》胡注,又涉及书法、校勘、解释、避讳、考证、辨误、评论、感慨、劝戒,虽言史法,亦具精神。“身之推论《通鉴》之书法为多,其有关全书义例及史文构造、史料采取……固与《通鉴纲目》之所谓书法,涵义颇殊也。”朱熹《通鉴纲目》之书法,借褒贬以维护封建正统,已非《通鉴》之书法。胡注论《通鉴》书法,多就原书而言之。《通鉴》不记王莽改正朔,删削桓玄年号,书东晋帝逝世为“崩”,自有义例规范,即借笔削不予记载,表示莽之正朔、桓玄年号不合法而不予承认;书东晋帝“崩”是因为东晋承西晋,西晋原为一统王朝。胡注对此一一揭明。陈垣表胡注之微,曰:“然则读《通鉴》者,于南宋诸帝,亦可以先尝混一书‘崩’。身之盖思及本朝,而心痛国力之不振也。”至于《通鉴》不书桓玄年号,陈垣说:“然乱臣贼子可以笔削;敌国外患不可以议论弭,两宋之所以不亡于臣子,而皆亡于敌国也!悲夫!”(25)国力不振,面对强敌入侵,高谈阔论只能误国,可悲可哀!与其说陈垣表胡注之微,倒不如说是其对抗战的看法。 《通鉴》记事,有些事叙述清楚,不必出注,然胡三省特别加注。如周赧王四十九年,应侯使须贾归告魏王曰:“速斩魏齐头来,不然,且屠大梁!”胡注曰:“屠,杀也。自古以来,以攻下城池而尽杀城中人为屠,亦曰洗城。”陈垣曰:“屠城之义甚浅,而重言以释之者,有痛于宋末常州之屠也。德佑元年十一月,元兵围常州,知州姚訔、通判陈炤、都统王安节,力战固守,皆死焉。伯颜命尽屠其民……明丘濬《世史纪纲》亦论之曰:‘作《元史》者谓伯颜下江南,不杀一人。呜呼!常州非江南之地邪?伯颜前此潜兵渡汉,固已屠沙洋矣。至是攻常州,忿其久下,城陷之日,尽屠戮之,止有七人伏桥坎获免。残忍至此,而中国之秉史笔者,乃亦曲为之讳,至比之曹彬,岂其伦哉!’丘濬生异代,犹为此论,文山、身之,接于耳目,其感怆为何如耶?”(26)战争残酷,人命如蚁,援庵特表此节,也有感于日寇入侵,在中国制造了一桩桩灭绝人寰的惨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