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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史界革命”再审视

一、线性进化论批判
    现今一般评价梁启超《新史学》多注重其“四弊二病”说。然而,“四弊二病”说实以线性进化论理念贯穿始终。故清理《新史学》应从厘析线性进化论入手,如此方可顺理成章进入对梁启超“四弊二病”说的检讨。
    近代以降,西学东渐。以西学对中土的影响而言,无有能与严复通过翻译《天演论》介绍给国人的进化论相比肩者。与严复同时,康有为也曾借孔子为精神拐杖,以今文经学“公羊三世说”为理论基础创造了一种温良恭俭让的“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的另版进化论。二者的绝大差异,就在于是否讲求一个“仁”字,亦即是提倡“人性”还是凸显人身所具有的“兽性”。严复版进化论本质上是一种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线性进化论。此论视人等同于动物,故以动物界的生存竞争比拟于人类,排斥任何“不忍”之心,不讲一点“仁义道德”,强调你死我活的血淋淋竞争。这一点最为吃紧。如严复所强调的:“……民物各争,有以自存。其始也,种与种争,群与群争,弱者常为强肉,愚者常为智役……是故每有大古最繁之种,风气渐革,越数百年,数千年,消磨歇绝,至于靡有孑遗,如辨学家之古禽古兽是已。动植如此,民人亦然。”[1](P657)
    而康有为则凸显人类社会进化过程中的“仁”即人性,因此他绝不认同严复的进化论,认为:“近自天演之说鸣,竞争之义视为至理,故国与国陈兵相视,以吞灭为固然……以才智由竞争而后进,器艺由竞争而后精,以为优胜劣败乃天则之自然,而生计商业之中尤以竞争为大义,此一端之洗耳,岂徒坏人心术,又复倾人身家。”“其妄谬而一知半解如达尔文者,则创天演之说,以为天之使然,导之又以竞争为大义,于是竞争为古今世界公共之至恶物,遂揭日月而行,贤者皆奉之而不耻,于是全地莽莽,皆为铁血。”[2](P236~237、285)
    康有为版的进化论基本上系由中国传统文化胎育而出,其中又蕴含极可宝贵的“人性”要素;严复式进化论则为饱受儒学滋养的传统文化闻所未闻,其中反人性的“恶”亦在在皆是。然而,国人最终选择的却是严复而抛弃了康有为。原因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血一般的历史教训使然!1840年以来的一系列割地赔款,中华民族饱受屈辱。特别是甲午战败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亡国灭种危在旦夕,西方列强在瓜分中国时又何曾讲过一丁点的“仁义”。其国其民趾高气扬雄踞霸主,而吾国吾民却只能忍气吞声,任人宰割。严复以残酷而现实的进化论展示于国人面前,那种切肤之痛的鲜活感受适若凿破鸿朦,能不振聋发聩,激荡人心①!在历史现实的深刻教训以及线性进化论“恶恶相报”的双重反面“启蒙性教育”下,国人遂生成了一种普遍性错觉:要“翻身”须“自强”,要“自强”须像西方列强一样蛮不讲“理”地“横”!相形之下,康有为版的进化论在历史现实的映衬下显得有点灰头土脸,毫无影响力,难免遭“东郭”之讥,国人不屑一顾,也就很自然。
    国人选择了线性进化论,此论风靡一世。“中国近代学术均奉之为圭臬”[3](P3),大有“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之势。线性进化论教会人们懂得“竞争”、“进化”的合理性,这或许是其本身“合理性”之所在。此论不仅取得了意识形态的正统地位,而且成为史学界最为流行的历史观。自此以后,“物竞天择,优胜劣败”的弱肉强食及你死我活的争斗观念深深浸入国人脑髓与史家意识。
    梁启超本就是严复进化论的忠实信徒。在《新史学》中,他即专列“历史与人种之关系”发论谓:“历史者何?叙人种之发达与其竞争而已。而人之所以能群,必其于内焉有所结,于外焉有所排,是即种界之所由起也。故始焉自结其家族以排他家族,继焉自结其乡族以排他乡族,继焉自结其部族以排他部族,终焉自结其国族以排他国族。能自结者则排人,不能自结者则排于人。排人者则能扩张本种以侵蚀他种,骎骎焉垄断世界历史之舞台。排于人者则本种日以陵夷衰微,非惟不能扩张于外,而且澌灭于内,寻至失其历史上本有之地位,而舞台为他人所占。”梁启超论中连用九个“排”字。“排”者,即有你无我、有我无你的相互排斥,一部人类历史全然被诠释成各民族各国家间你死我活的相争相斗,争斗中的胜利者为优等民族,失败者则活该倒霉。对于各种族间的竞争,梁启超《新民说》有一个形象的比喻:“……天演物竞之公例,既驱人类使不得不接触,不交通,不争竞;一旦接触交通争竞,而一起一仆之数乃立见。不观于斗蟀者乎?百蟀各处一笼,各自雄也。并而一之,一日而死十六七,两日而死十八九,三日而所余者仅一二焉矣。所余之一二,必其最强者也,然则稍不强者殆而已矣!黑红棕之人与白人相遇,如汤沃雪,瞬即消灭,夫人而知矣。今黄人与之遇,又着着失败矣!”梁启超以蟋蟀格斗比拟种族间的竞争,此喻系袭自严复《天演论》。严复即谓:“大抵四达之地,接壤绵遥,则新种日通。其为物竞,历时较久,聚种亦多。……外种闯入,新竞更起。往往年月以后,旧种渐湮,新种迭盛。此自舟车大通之后,所特见屡见不一见者也。……俄罗斯蟋蟀旧种长大,自安息小蟋蟀入境,克灭旧种,今转难得……澳洲土蜂无针,自窝蜂有针者入境,无针者不数年灭。”[4](P14)
    梁启超深信此种残酷竞争为一部人类社会发展史无可避免的“公理公例”,即如其《灭国新法论》所言:“灭国者,天演之公例也。”又在《国家思想变迁异同论》中指出:“灭国之有新法也,亦由进化之公例使然也。”②因有此种理念,无怪乎其在《新史学》中专列“历史的人种”一节,所费笔墨几占全文近1/6强。此处仅节略引其中的一段。梁启超指出:“同为历史的人种也,而有世界史的与非世界史的之分。何谓世界史的?其文化武力之所及,不仅在本国之境域,不仅传本国之子孙,而扩之充之以及于外,使全世界之人类受其影响,以助其发达进步,是名为世界史的人种。吾不得不以让诸白种,不得不以让诸白种中之阿利安种。由是观之,世界文明史之第五段,实惟阿利安族中罗马人与条顿人争长时代,而罗马人达于全盛,为日中将昃之形,条顿人气象方新,有火然泉达之观。峨特人虽奋血气之勇,偶耸动一世耳目,而其内力不足以敌此两族,昙花一现,遂为天演所淘汰,归于劣败之数。自六世纪以后,而全欧文明之霸权,渐全归条顿人矣。”《新史学》此说与《新民说》第四节“就优胜劣败之理以证新民之结果而论及取法之所宜”如出一辙。一文二置,梁启超此处全系移用《新民说》而成,有兴趣的读者不妨自行对勘。无论是《新史学》还是《新民说》,梁启超反复强调的是“五色人相比较,白人最优;以白人相比较,条顿人最优。以条顿人相比较,盎格鲁撒逊人最优。此非吾趋势利之言也。天演界无可逃避之公例,实如是也”。在这里,人们甚至已经依稀可以闻见三十年后希特勒种族优越论的先声。值得注意的是,梁启超所认定“优等民族”用“文化武力”“影响”他族是一种历史的“发达进步”。此“发达进步”四字是一关键词。种群之间弱肉强食,壮、智为存,弱、愚者汰,社会就不得不在这样一种相互之间“不共戴天”的竞争中发展,且只有认识并且遵循此种“公理公例”国家才能“发达进步”。如此,“丛林法则”下的求生存就成为第一也是唯一的法则。以此,《新史学》有“使黄人能自新以优胜于白人,则其他日之结果亦然”的希望便很可以理解。
    对于严复版乃至于梁启超《新史学》提倡的线性进化论,应当怎么看?不妨可以这样言说:一群强盗凭借膂力横行乡里鱼肉百姓。这时百姓应当怎样评价强盗的行径?按照严复、梁启超的逻辑,不应谴责强盗的恶行,反过来百姓应反躬自问:强盗何以能欺侮我?皆因我不够“横”亦即不够“强”=不够“优”,因此我活该被强盗欺侮。若我足够强亦即足够“优”,不仅强盗不能欺我,且我也可以像强盗一样“横”,一样欺别人。这叫什么?这就叫“自强”。中国传统文化中温良恭俭让的“仁爱”、“正义”、“善良”、“和而不同”等--一言以蔽之,传统的价值观和伦理道德观在线性进化论中已经被完全抛弃,黑白颠倒为“以巧诈为贤能,以贞廉为迂拙,虽歃血莅盟,犹无所益”[5](P286),一切均以角力胜负之“力”而圭臬。所谓的“优胜劣汰”,彻底颠覆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和合”即“合作”精神。人类生活的地球村成了“斗兽场”,被严复、梁启超式的进化论解读为习近平在博鳌亚洲论坛2013年年会上的主旨演讲中批评的“相互角力的竞技场”,而非“共谋发展的大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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