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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史界革命”再审视(3)

二、“四弊二病”说批判
    梁启超数落传统史学之不是,集中表现为所谓的“四弊二病”说。其中,“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家”,是其加诸传统史学的第一同时也是最严重的罪状。对于梁启超此说,当今学术界之评价也仍然最高。梁启超谓:“吾党常言,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谱而已。其言似稍过当,然按之作史者之精神,其实际固不诬也。吾国史家,以为天下者君主一人之天下。故其为史也,不过叙某朝以何而得之,以何而治之,以何而失之而已,舍此则非所闻也。昔人谓《左传》为相斫书。岂惟《左传》,若二十四史,真可谓地球上空前绝后之一大相斫书也。……盖从来作史者,皆为朝廷上之君若臣而作,曾无有一书为国民而作者也。其大敝在不知朝廷与国家之分别,以为舍朝廷外无国家。”
    对于梁启超之说,章太炎不久即有批驳,指出:“欧洲诸史,专述一国兴亡之迹者,乃往往与档案相似。今人不以彼为谱牒,而以此为谱牒,何其妄也!”[6](P371)章太炎以“欧洲诸史”为奥援实可不必,非谓西人如何我亦必当如何,中国传统史学自有欧美史学无法比肩之特色与优势。故章太炎此说立论不坚,尚未能戳到梁启超痛处。梁启超说之谬首先在于其逻辑上即陷入自相矛盾的悖论。刘知幾《史通·直书》论史家据实直书的“求真”精神谓:“盖烈士徇名,壮夫重气,宁为兰摧玉折,不作瓦砾长存。若南、董之仗气直书,不避强御;韦、崔之肆情奋笔,无所阿容。虽周身之防有所不足,而遗芳余烈,人到于今称之!”[11](P193)“求真”为史家立身之本,治史第一要务,这一点为史界之共识,中西皆然,梁启超必不能不认可。以“求真”精神为圭臬,检视梁启超之论,即可见出其逻辑上的扞格难通。按照梁启超所说,传统社会原只有“朝廷”而没有“国家”,即“旧史家”生活在只有“朝廷”而没有“国家”的时代,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下,试问其何以能够“知”国家而反“不知”朝廷?换言之,“求真”既为史家立身之本,则生活于“旧时代”之“旧史家”是“只能知”朝廷而“不能知”国家的。若其“知”了国家反“不知”朝廷且行诸笔端,“杜撰”、“造伪”显然,则其“史德”何在?此即刘知幾《史通》严厉批评的“曲笔”,“用舍由乎臆说,威福行乎笔端”,“斯乃作者之丑行,人伦所同疾”,此实“记言之奸贼,载笔之凶人”,谓之“缺德”可也。至若谓“旧史家”皆一味谄媚朝廷,如梁启超所指责“以为天下者君主一人之天下”者,揆诸史实此说尤乖戾不合,大谬而特谬者。勿论孟子“民贵君轻”之说早已开启遏制君权之先声。且看西汉以降之事实。西汉宣、元后,政治黑暗,民不聊生,今文家即提出“天命所授者博,非独一姓”的命题,与黑暗政治相角力。他们主张遏制王权,汉帝当禅位。此命题至少在刘向那里已有明确表述。据《汉书·刘向传》,刘向尝上疏奏云:“臣闻《易》曰:‘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故圣贤之君,博观终始,穷极事情,而是非分明。王者必通三统,明天命所授者博,非独一姓也。……是以富贵无常。不如是,则王公其何以戒慎,民萌何以劝勉?……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也。……孔子所谓‘富贵无常’,盖谓此也。”
    另据《汉书》,早在汉昭帝元风三年(前78年),眭孟就因见泰山、上林有异象而上书“推《春秋》之义”,鼓吹汉王当“禅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顺天命”,结果眭孟伏诛。汉宣帝神爵二年(前60年),盖宽饶上书奏事,引《韩氏易传》言“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传子,官以传贤。若四时之运,功成者去。不得其人则不居其位”。书奏,“遂下宽饶吏”,后盖宽饶自尽,事距眭孟伏诛不到二十年。汉成帝间,梅福谏外戚王氏专权,建议汉成帝“宜建三统,封孔子之世以为殷后”。待王莽专权,梅福受打击,弃妻、子去九江。甘忠可、夏贺良等言推世运而被杀在前,谷永与甘、夏二人同时,却并不理会言天命遏制王权将危及生命,仍然上书谓:“……臣闻天生蒸民,不能相治,为立王者以统理之。方制海内,非为天子;列土封疆,非为诸侯,皆以为民也。垂三统,列三正,去无道,开有德,不私一姓,明天下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西汉今文家用“天命所授者博,非独一姓”的理论制约王权,申发民本,强调“天下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之理念者可谓代不一数。西汉今文家之诸大英雄置个人安危荣辱甚至生命于不顾,为民请命,屡伏屡起,义无反顾,前仆后继,从而极大地丰富了中国“民本”的思想宝库。近两千年来,“天下者,天下之天下也,非一人之天下也”的思想之所以有如此顽强的生命力,其理论源头之一就在今文经学,而其最初的理论依据之一,就是今文经学家所阐发的“天命所授者博,非独一姓”。以上今文家所为皆为“旧史家”班固所记。班固亦必因“求真”景仰而记之。梁启超本“今文家”出身,对于本家诸大君子惊天地泣鬼神之壮举何不置一喙?尤其对《汉书》所记何不赞一词?东汉“清议”引发“党锢”之祸,诸君子大义凛然、宁死不屈,与黑暗政治势不两立,《后汉书》载之,妇孺皆知,耳熟能详。梁启超身为“史家”,怎反“健忘”,如此而不对范晔大力表彰?两宋以降,“道”、“势”之争延绵不绝,士大夫多主张“道尊于势”,自认其人重任在肩,有代表人民直接参与政治上管理国家的义务而可与帝王“分权”。典型的例证即程颐所上“经筵札子”,大申士儒“师”君“相”君之义,略谓:“臣以为天下重任,惟宰相与经筵。天下治乱系宰相,君德成就责经筵。由此言之,安得不以为重?”[12](P539-540)下至于明代此风未泯,其遗绪仍然清晰可辨,这在《宋史》、《明史》中亦载之凿凿。余英时对此问题有精深的研究⑤。如此说来,传统史家绝非若梁启超所病谀顺帝王之冬烘,他们本身即是传统士大夫阶层的重要组成部分。换言之,“旧史家”原本就是保持和延续“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一中国传统士大夫优良品质的重要载体。梁启超却不顾史实,病其“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家”,他的这个论断完全站不住脚。
    梁启超既认定旧史家“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家”,则自然认为旧史所书记者皆为一些毫无价值“邻猫生子”之琐屑。梁启超数旧史有“二病”,其一即为“能铺叙而不能别裁”。他引用斯宾塞之语论道:“英儒斯宾塞曰:‘或有告者曰:邻家之猫,昨日产一子。’以云事实,诚事实也,然谁不知为无用之事实乎?何也?以其与他事毫无关涉,于吾人生活上之行为,毫无影响也。就中如《通鉴》一书,属稿十九年,别择最称精善,然今日以读西史之眼读之,觉其有用者,亦不过十之二三耳。”
    对于梁启超此说,章太炎的批评最为深切著明。他指出:“今之夸者,或执斯宾塞尔邻家生猫之说,以讥史学。吾不知禹域以内,为邻家乎?抑为我寝食坐作之地乎?人物制度、地理风俗之类,为生猫乎?抑为饮食衣服之必需者乎?”[6](P371)章太炎对梁启超的反批评一针见血,击中要害。实际上,传统史学中根本不存在“邻猫生子”类的内容,关于这一点,可以肯定梁启超举不出任何例证,而只是学舌斯宾塞而已。恰恰相反,中国传统史学中大量存在的确如章太炎所说为“人物制度、地理风俗之类”以及“书志、列传所记事迹、论议、文学之属”。这些内容,因是民族精神赖以延续的根脉所在,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在梁启超眼中,“历史”应记载“大事”而非“琐事”,正如人们应重视“群”而非“个人”一样。“大事”属“群体”之事,“琐事”属“个人”之事。在《新民说》中,梁启超已将“群”与“个人”划然判界。他又以此种理念贯穿于《新史学》,遂一变而为批评传统史学“知有个人而不知有群体”,指出:“二曰知有个人而不知有群体。……善为史者,以人物为历史之材料,不闻以历史为人物之画像;以人物为时代之代表,不闻以时代为人物之附属。中国之史,则本纪、列传,一篇一篇,如海岸之石,乱堆错落。质而言之,则合无数之墓志铭而成者耳。”梁启超此说貌似振振有词,实亦不经推敲。“人”何以仅仅是“历史之材料”?人当然是历史的主体。人谓“文学是人学”⑥,历史学归根到底也是“人学”。以此,历史学只能以“人”为中心。而这里的“人”,绝非一空洞的概念,必须落实于一个个鲜活而具体的、有生命的“个人”。缘此,史著“以历史为人物之画像”并无不妥。人们“透过”(叔本华语)梁启超所讥诃的“如海岸之石”之“本纪、列传”以及“无数之墓志铭”,正可以体悟出一种“柏拉图式的理念”,并进一步思考“整个的种属和类型”即“整个人类的存在”[13](《论文学》),因为“本纪、列传”、“墓志铭”浓缩着传主的经历并蕴含重要的历史信息,读懂读透“本纪、列传”、“墓志铭”,适能够思考并且理解人曾经怎样生存?人何以为“人”?作为“类”的“人”何以有如此丰满而复杂之面相?人们只有通过读史,才能“知人”而“论世”,归根结底,只有通过读“以人为本”的史,才能真正领悟“人”究竟应当怎样做一个名副其实的“人”的问题。是故,史家“以历史为人物之画像”,堂堂正正,无可非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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