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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经济史学的新发展(3)

三、围绕《续富国策》引发的经济学术“公案”
    陈炽(1855-1900),原名家瑶,改名炽,字克昌,号次亮,又号瑶林馆主,自称通正斋生,江西瑞金人。他20岁朝考,录为一等第四名,钦点七品京官,签分户部山东清吏司任职,次年南归。他28岁中举,仍就职户部,后迁户部主事、户部员外郎、户部郎中等,兼军机章京等职。其掌管经济事务,深感民族危机,力倡“救亡当以富国”为先。他先后深入沿海各地,考察民情实况,重视西学,颇多心得。他多次上书李鸿章等朝廷大员,发表对时政的看法和意见。1894年撰成《庸书》百篇,提出发展近代工商业,主张开设议院等。此书影响很大,经翁同龢推荐,呈光绪皇帝御览,对维新运动实有助益。陈炽活跃于维新人士之间,还出任强学会提调,支持办《时务报》,并协助拟定京师大学堂章程等。1895年陈炽撰写经济专著《续富国策》60篇,以求中国能够“踵英之后,富强寰宇”,并于次年出版。书甫一出,反响极大,一版再版,颇受时人重视。同在1896年,他不满前人的译本又《重译富国策》,交《时务报》连载(未完)。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后,他高歌痛哭,深忧国事,1900年病逝于京城,年仅46岁。其主要著述经今人搜集、整理编成《陈炽集》。③
    所谓“公案”,主要就是围绕陈炽的经济学著、译之书存在好几个谜团。例如,《续富国策》写于何时?与其《重译富国策》的问世孰先孰后?《续富国策》要“续”的到底是不是斯密的《国富论》?其重译的又是什么书?《续富国策》与《富国策》是什么关系?如此等等,若干年来学界论点各异、莫衷一是,形成延续至今的经济学术公案。
    包括《陈炽集》编者在内的一般观点,认为陈炽是在《重译富国策》的基础上(或在同时)撰写了《续富国策》,其主要依据来自该书的“自叙”。的确,陈炽的“自叙”确实写于1896年(丙申年),初版也是在这一年。④故而,持这样的观点的学者不少。不过,也有一些学者持论不同,如张登德概述了一些论点并进行了分析考察,提出“先著后译”的观点。[11]笔者赞同著作在译作之先的论点,实际上陈炽在1895年就在写《续富国策》了。关键证据如《陈炽集·续富国策》卷三《工书·军械之工说》[12]221-222记载“上年中倭之役,北洋短炮过多”……又有“上年大东沟之战,中国有铁舰,日本多快船。”卷四《商书·急修铁路说》也说“去岁中倭一役”,这里说的都是1895年的“上年”,即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之事。从陈炽其他论述中也还有一些论据,证明他是著书在先,并且是深受甲午战败的刺激为救中国发愤而作。弄清写作时间,与后续问题有直接关系。
    “公案”的关键是《续富国策》到底“续”什么?陈炽在“自叙”中申明此书是“为救中国之贫弱而作也。”他说:“嘉道间,英与法战,擒拿破仑,流诸海岛,虽自矜战胜,而本国之商务顿衰。”政府政策不利,于是英国“有贤士某,著《富国策》,极论通商之理……而近今八十载,商务之盛,遂冠全球。”他认为英国的富强“归功于《富国策》一书。”所以,他著《续富国策》,就是要使得中国“踵英而起”,证明接在英国之后富强的一定是中国!“他日富甲环瀛,踵英而起者,非中国四百兆之人民莫与属也。”注意:陈炽说得很清楚,这本英人的《富国策》,是在拿破仑流放之后写的。1815年6月滑铁卢战役法军大败,拿破仑被流放到大西洋南部的圣赫勒拿岛,此事距离陈炽写书的1895年正好“八十载”。那么,这样一本《富国策》怎么会是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呢?
    众所周知,斯密的《国富论》是1776年首次出版的,如上所述国人知道斯密早于严译。如上述郭嵩焘在19世纪70年代的日记中就记载“询其所读洋书,一种曰阿达格斯密斯(Adam Smith,亚当斯密),一种曰斯觉尔密罗(John Stuart Mill,约翰穆勒),所言经国事宜,多可听者。”[10]169此外,《万国公报》光绪二十年(1894)所登卜舫济《税敛要例》中说“英国人师米德雅堂著有《富国策解》,所论税敛,其理有四……”极为重要的是,英人麦肯齐(Robert Mackenzie)著、李提摩太与蔡尔康所译《泰西新史揽要》[13]“第六卷上”大段介绍斯密,“一千七百七十六年(乾隆四十一年),英国苏格兰省之嘎斯哥海口,有掌教大书院之山长姓师米德名雅堂者,特创一书,名曰《富国策》,家弦户诵,名震一时。”同书“第九卷上”又提到英国以前的政策不利于通商,“幸而一千七百七十六年英人师米德雅堂著《富国策》一书,镂版通行,立通商之根本。……至是,始大用之而大效矣。”1894年3月到9月,李提摩太先将其部分译稿在《万国公报》上连载,名为《泰西近百年来大事记》,刊登之后反响强烈。1895年广学会出版全本,改为上述书名,据说出版之后一时洛阳纸贵。
    既然“师米德雅堂”(即亚当·斯密)的《国富论》明明白白是1776年出版的,距陈炽写“续”应该是120年才对!怎么成了滑铁卢战役后“八十载”呢?对此,持陈炽“续斯密”之说的学者认为——“陈炽把亚当·斯密《国富论》出现的时间弄错了。”[14]而持不同观点的学者,则认为陈炽要“续”的不是斯密的《富国策》,而是同文馆那本!问题更复杂了——前述同文馆所译是亨利·福西特(即法思德,1833-1884)1863年出的Manual of Political Economy,1880年译成中文书名为《富国策》,此书距离陈炽所说“八十载”差得更远了,才十几年而已。再一种论点认为,陈炽要“续”的《富国策》是泛指一般经济学,并不是特定的某部西人著作,因为那时的经济学书多称为《富国策》。如胡寄窗先生提出,说陈炽“续”亚当·斯密之书“亦无不可”,没有人能说《国富论》不是一本经济学著作;但《富国策》是泛指一般经济学,“决非专指《国富论》一书”,说陈炽要“续”的是一般经济学“恐怕更为符合当时情况。”[15]他特别提到梁启超《〈史记·货殖列传〉今译》中说的“西人言富国学者,以农、矿、工、商(分)为四门。”⑤不错,陈炽的《续富国策》正是这样划分的。然而,说按这四部来划分的著述就都是一般经济学也不尽然,当时类似的也还有。然而,一般说以《富国策》为那时的经济学是有道理的,比如马林、李玉书论及各家的“富国策辨”,内容主要是谈西方各经济流派;还有吴汝伦为他人写序,也称《富国策》。但具体到以之论证陈炽之“续”,则尚显论据不足,至少有一点比较难解释,那就是陈炽很肯定地说“《富国策》一书”,李提摩太也是说“斯米德雅堂著《富国策》一书”,都是十分明确地专指“一书”,而不是泛指经济学。
    笔者注意到,当时中文译著中论及斯密《国富论》有各种名称,如《万国财用》、《邦国财用论》、《富国探源》和《富国策》等等;斯密的中译名也很多,如斯美氏、师米德雅堂、挨登思蔑士、阿荡司等等不一而足,的确令人眼花缭乱难免搞错。再来看一下同文馆的《富国策》,此书是在吸收了约翰·穆勒、亚当·斯密、大卫·李嘉图等人理论的基础上写成的,它所包含的内容是生产、交换、分配、消费四部分,中文译本包括生财、用财、交易三卷,而陈炽并没有按此种分法,他的《续富国策》如上所述是分为农书、矿书、工书、商书四个部分的。换言之,虽然以上各种说法各有道理,但陈炽到底“续”什么还是不很清楚。
    那就来看看陈炽本书。《续富国策》是国人自撰的有系统的、仿效西学研究中国经济的专书,其“着眼于西方经济制度与政策以求西法图富强”,在中国经济学术史上有其重要地位,而且是典型的中国经济思想史重要文献,作者将全部内容均冠以某某“说”来阐述。全书共4卷60篇,分为《农书》16篇、《矿书》12篇、《工书》14篇、《商书》18篇,论述内容广泛,包括农、矿、工、商各业在内的中国经济诸问题,主旨就是“富国”。尤其在矿政、工艺、通商、邮电、银行、保险、公司税则等方面予以重点阐释;即使谈“农”,也偏重商业性大农业,如茶、烟、糖、葡萄酒、橡胶、渔牧等等,研究这些如何富国。更重要的是,陈炽还提出了许多经济政策性建议和制度变革性主张,如“大兴铁政说”、“创立商部说”、“纠集公司说”、“创开银行说”、“保险集资说”、“商改税则说”等等。其论说都是以中西比较的方式展开的,他主张学习西方振兴经济富强国家,谋求一条中国富强之路。这样全方位论述经济发展的方方面面,并力求在中西比较中找出中国应当迎头赶上的方式与途径,在当时还是相当难能可贵的。陈炽的确是希望他的书能起到《富国策》促使英国富强那样的作用,可他是怎么知道英国“某贤士”著《富国策》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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