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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维木:家门口的帝国:中情局与美国的隐秘首都


    
    
    记得大二暑假,因为要在国会图书馆查档案,我在临近华盛顿的弗吉尼亚州北部一座小镇的朋友家小住了两周。那是一个很安静的地方:每天从早到晚,除了偶尔有汽车从窗外开过,还有附近的杜勒斯国际机场有飞机起降,几乎就没有其他声音。想要外出吃一顿,至少要在空旷的大马路上开20分钟车,在某个购物中心的停车场停下,直奔某座挂着中餐馆标牌的低矮平房。周末的娱乐节目则是开车到隔壁的小镇,在小镇中心散散步,逛逛居民自行举办的集市。
    小镇生活完美诠释了美国人理想中的孤立主义,我当时想,美洲的地理位置让它得以远离欧亚大陆的暴力和纷争,遍布美国的小镇更是免受任何外界的侵扰。这里吸引的一定是那些不喜欢招惹是非的普通人,过着简简单单的生活,各自住在独栋或者联排小楼里,开私家车出行,甚至很少和邻居打照面,更别提去关心美国其他地方甚至外国发生的事情了。
    直到我最近发现,遍布弗吉尼亚的那些看似与世隔绝的小镇成了一本美国外交史经典著作的主角。这本书曾在2014年获美国外交关系史学会大奖,被顶级期刊《美国历史学评论》称为“开创性”的作品。它的作者是耶鲁大学历史学博士安德鲁·弗里德曼(Andrew Friedman),书名叫《隐秘首都》,讲述的是“美利坚帝国如何在北弗吉尼亚州郊区炼成”。
    中国读者不用惊奇,在美国外交史学界,“美帝国主义”是个严肃而且热门的学术话题,而不是意识形态之争中贸然贴上的标签。绝大多数美国外交史学者承认美国是个帝国,它的全球扩张有目共睹,而在扩张过程中对其他国家、民族的压迫至今仍常受到美国左翼人文学者的反思和批判。所以,当我们很多人嘲笑“美帝国主义”这种词汇听上去过于陈腐的时候,需记住不要忘了美国所谓“普世价值”背后的国家利益。
    而《隐秘首都》一书讲述的正是美帝国主义的关键一环:以中央情报局(CIA)为核心的对外情报系统。不过,与其他类似著作不同,这本书讲述的不是中情局在遥远的异国他乡展开的秘密行动,而是在首都华盛顿的郊外、在美国人最熟悉不过的小镇生活中,在每一次开车出游、外出吃饭的时候,在买卖房产或是找工作的时候,在偶尔与邻居打招呼的时候……小镇里的人们都有意无意地成了一个横跨全球的宏大叙事的同谋、对手或者群众演员。
    杜勒斯家族的“明”与“暗”
    对外国旅客来说,书中所谓“美国的隐秘首都”其实并不陌生:去美国首都游玩的外国人大都会在杜勒斯国际机场降落,坐车沿公路前往华盛顿。但很多人都不知道,杜勒斯机场的长廊后面有着冷战时期中情局使用的问讯室,而中情局总部就隐藏在距离公路不远的树丛中。
    这段路被作者弗里德曼称为“杜勒斯走廊”,东起杜勒斯机场,西至五角大楼和里根国家机场。这段车程看上去枯燥单调,但实际上,这块不起眼的区域串联起了美国二战以来的对外扩张,而一切都始于杜勒斯家族的三兄妹:
    约翰·福斯特·杜勒斯,50年代推行扩张主义的美国国务卿;
    艾伦·威尔什·杜勒斯,中央情报局首位平民局长,在冷战早期表现活跃;
    艾莲娜·兰辛·杜勒斯,与许多情报、外交官员交往甚密的美国国务院官员。
    “杜勒斯走廊”的崛起始于1954年,新官上任不久的中情局局长艾伦·杜勒斯提议将中情局搬离华盛顿。此前,中情局各部门分散在华盛顿各处,管理比较混乱,而杜勒斯则决定在弗吉尼亚州费尔法克斯县的兰利地区(Langley)建立起集中管理的中情局总部。
    弗里德曼分析说,这一搬迁将中情局和其他政府部门区别开来:位于华盛顿的总统和国会议员都由人民选出、依法办事,而身在兰利的中情局局长则不是由人民选出,其行为也不必过于受到法律拘束。换句话说,华盛顿是合法的公开首都,而兰利及其周边地区则是法律范畴之外的秘密首都,在美国的帝国主义扩张中,这两者相辅相成:华盛顿做出正式的外交决策,而中情局则派出特工,在世界各地以隐秘而且通常非法的非正式手段达成这些外交目的。
    杜勒斯家族就是最直观的例子:身在华盛顿国务院的约翰·杜勒斯与身在兰利中情局的艾伦·杜勒斯两兄弟一明一暗,互相唱和。而他们的妹妹艾莲娜·杜勒斯组织的私人聚会成了两者的桥梁,在这些聚会上,各国使节与情报人员在外交场合之外互通信息,中情局有时甚至为这些聚会提供经费,指导出席的特工如何跟政客套近乎。
    中情局:一个公开的秘密
    中情局的选址也考虑了明与暗的调和。中情局总部的地址并不是秘密,一看地图就能找到,有关中情局的新闻报道大多将“兰利”作为中情局的代称,而谍战片里也常出现“兰利,中情局总部”这个地名。1959年,中情局总部正式开工的时候,有5000名宾客前来参加盛大的仪式,好像这里建造的不是涉密机构。
    那么,只要去兰利就能轻而易举地窥探中情局了吗?绝不是。艾伦·杜勒斯的哲学是,最大的秘密往往藏在光天化日之下。
    兰利所在的弗吉尼亚州在南北战争前属于南方蓄奴州,大型种植园地广人稀,互相隔绝。南北战争解放黑奴后,这里仍然常年实行种族隔离,以生活殷实的白人为主,政治观念保守。中情局总部就隐藏在种植园的树林中,虽然它的地址是公开的,但从公路上根本看不到建筑轮廓,过往车辆也很难在它附近停下。
    此外,尽管中情局的建筑看上去就像其他政府大楼和企业总部一样,餐厅、商店、打印室、图书馆等等都对所有职员开放,但除去这些公共区域,其安全措施极其严密,只有特定级别的人才能进入某些区域,他们获取的信息也不同。当然,中情局局长的办公室是最隐秘的,只有私人电梯才能抵达,而且设有多扇门供人进出,将不同的访客互相隔离开来。
    更重要的是,人们很难把美国郊外再正常不过的小镇生活和冷战期间的国际纷争联系起来。把中情局设在这里给美国民众造成一种错觉,让人忘记中情局在海外参与甚至操纵的那些政权更迭、暴力镇压,对美国的帝国主义扩张视而不见。
    “北弗吉尼亚是中情局的安全屋。”弗里德曼写道。“安全屋”是情报机构的术语,意思是给特工、证人及其他有生命危险的人提供庇护的藏身之处,而整座弗吉尼亚州给中情局打了个绝妙的掩护。
    保守小镇的国际化
    随着中情局总部在兰利建成,许多情报官员和特工也把家搬到了兰利附近的各个小镇。在海外出任务回国后,这里成了他们休憩的港湾。有的特工甚至做起了房地产生意,出差前将闲置的房子出租,几年后回国就能看到房子升值。不少人从中情局特工身上看到商机,帮他们做房产经纪,或者帮他们在出差回国后运回充满异国情调的家具。可以说,弗吉尼亚州北部的各个小镇在五六十年代不断扩张、蓬勃发展,看上去只得益于美国国内经济,但实际上这离不开美国在冷战期间情报活动的增加和全球势力的膨胀。
    中情局更是影响了郊区的家庭生活。在美国社会文化比较保守的五十年代,有家室的异性恋男性往往在中情局受到重用,因为他们看上去更加可靠忠诚,而且他们的妻子也跟随丈夫为情报工作出力,或是加入中情局担任职务,或是在家中为工作压力巨大的丈夫做好"贤内助"。原本就民风传统的弗吉尼亚州没有随着大批情报人员涌入而变得更加自由,相反,黑人和同性恋被进一步排挤出去,种族、性别、社会阶级的隔阂也越发固化。
    有意思的是,在七十年代,有一大群越南人涌入了弗吉尼亚。他们都是越南战争中从美国支持的南越逃难而来,其中不少曾是南越政府的权贵(包括前南越国防部长高文园)。
    直到今天,在弗吉尼亚寻找亚洲餐馆的游客还不难发现,许多小镇都有名为“Pho 75”的越南米粉店,因为1975年越南战争结束,南越政府正式覆灭。而在越南人聚集的社区,南越的“国旗”至今仍与美国国旗一起飘扬。
    为什么这个原本白人聚集的保守州会容纳这么多亚洲移民?答案很简单,因为在越南战争期间,甚至在那以前,美国情报人员就在越南开展行动并且结交南越精英。战争期间,当南越支持者逃亡美国时,他们都要美国人担保才能离开难民营、在美国定居。得以在美国首都附近定居下来的越南人,往往正是此前与美国军政人员交往甚密的权贵人物。
    这一现象不仅仅发生在越南战争。六七十年代,当地最著名的一家中餐馆里,店员大都是解放前后从中国逃亡海外的“朋友与盟友”(大概就是反共人士),而光顾这里的则大都是从事中国相关工作的中情局探员,特别喜欢这里的正宗中国菜。
    「隐秘首都」的今天
    说了这么多,其实这些大都是过去的事了。中情局的公开档案停留在八十年代。后来“杜勒斯走廊”发生了什么,可能要再过几十年才能公布。读这本书时,我总觉得自己穿梭在两个世界,一个是我记忆中熟悉的、无比正常的大华盛顿地区,另一个则是弗里德曼在书中描述的完全陌生的、非正常到有点恐怖的“谍战故事”发生地。
    那么,弗里德曼所说的“隐秘首都”是否只是冷战的产物?它是否还存在于后冷战时代的今天呢?
    弗里德曼只给出了一点点提示。自里根政府以来,美国的所谓“帝国主义”行动越来越以外包、企业化、私有化的形式进行。一群群办公楼出现在“杜勒斯走廊”的天际线上,它们之中不乏为美国的“军事-工业复合体”(military-industrial complex)承担各种项目的企业。再次,这些企业看起来再平常不过,但实际上仍然或明或暗地为美国的海外战略服务。
    可“美帝”的故事不止于此,至今,技术的革新令“杜勒斯走廊”仍然不断演变着。比如,无人机技术使军人可以不用出国执行任务,只需像普通上班族一样去“办公”,甚至可能刚才还在操纵无人机杀人,接着就下班去接孩子放学。此外,网络战也改变了常规战争以及情报采集的传统模式。这些会如何改变北弗吉尼亚地区、会如何影响人们的生活和心理状况,我们恐怕只能慢慢观察、等待未来的历史学家来分析一番了。
    最后,弗里德曼这本书还教会了我们重要的一课:外交不一定全都发生在国外,国际冲突也不一定全都发生在战场。国际局势看上去离我们很远,但实际上却很有可能影响着我们的每一天:从衣食住行、工作娱乐,到思想感情,乃至社会结构,无不与外面的世界息息相关。
    这本书之所以成为美国外交史的重要著作,正是因为它开创了从国内看世界、从日常生活看宏观战略的写作模式。它提醒那些自恃“孤立主义”的美国读者,他们无时不刻生活在一个对外扩张的帝国之中。
    而在今天这个紧密相连的世界中,在日常生活中感受到国际局势冲击的,又何止是“美帝”呢?无论大国小国,无论是生活在繁华都市还是边远山区,我们都值得探究一下,外面的世界在如何影响我们的生活,我们又是如何在每一天的生活中影响这个世界。
    对我们这些试图向公众传播国际事务知识的内容生产者来说,这可能是这本书最值得参考的一点吧。
    本文原载公众号“维木书斋”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