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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戈金]口头诗学


    作为系统方法的口头诗学(Oral Poetics),出现于20世纪60年代。有人将洛德(Albert B.Lord)刊布于1959年的《口头创作的诗学》作为该方法论出台的“序曲”。美国学者朱姆沃尔特(Rosemary L.Zumwalt)在梳理口头传统的历史和方法的著述中曾说,在18世纪和19世纪所谓“大理论”时期,已经有赫尔德(Johann G.Herder)等一批学者对口头传统的存在方式和意义作出过重要的总结。不过,大理论时期关于口头传统的思考,还应当被视为口头诗学的“前史”。更为直接的口头诗学的创造者,应该包括洛德的导师和合作者帕里(Milman Parry)。他极具创见地通过分析荷马史诗中的“特性形容修饰语”(epithet),得出荷马必定是传统的和口头的结论。他和洛德一道在20世纪30年代在巴尔干半岛所从事的田野作业,对最终形成口头诗学发挥了至关重要的影响。从学术史材料出发,我们可以大致得出如下结论:口头诗学的理念,诚然是帕里的重要创见,不过没有谁能凭空创造历史,天才人物如帕里也一样,他其实从古典学、语文学和文化人类学等领域汲取了理念和方法,才最终形成了较为系统的学理性思考。回溯历史,帕里和洛德并不孤单。马丁•尼尔松在其出版于1932年的《希腊神话的迈锡尼起源》一书中,就曾关注了口头史诗创编中的程式化结构问题,书中大多引证了拉德洛夫(Vasily V.Radlov)关于卡拉-吉尔吉斯的材料和查德威克(Hector M.Chadwick)关于条顿人和希腊人的材料。讨论涉及演述中的创编、传统习语对流畅创编的作用、典型性描写等。这一时期的学者中,还可以举出诺托普洛斯(James Notopoulos)的《荷马口头创编中的连贯与互通》一文。他基于程式、主题和其他工具概念等,讨论了荷马史诗中序诗、伏笔、倒叙、环形叙事等生发自口头叙事法则的现象,关注口头演述、诗人与受众心智活动以及语境力量等话题。
    说洛德《口头创作的诗学》是口头诗学的“序曲”并非没有道理。该文主要取例于塞尔维亚-克罗地亚口头诗歌材料,讨论的话题涵盖了口头演述中的诸多环节,如程式、主题、音声范型、句法结构等,进而延伸到神话如何产生并获得发展,再论述建构口头史诗诗学的可能性问题。在该文中,洛德认为神话会在被遗忘很久后以累层形态出现在叙事中。他通过解析苏莱曼•福尔提版的《巴格达之歌》,揭示英雄阿利亚的主题是来自神灵死去或被放逐到其他世界,当威胁来临又被找回以拯救其人民。他断言,福尔提没有意识到,其实是神话的力量形塑了这种叙事安排。
    在20世纪中叶以后,口头诗学进入其形成阶段。几个标志性事件应当在这里提及:其一,“口头程式理论”的集大成之作《故事的歌手》面世(1960年),标志“口头程式理论”的正式亮相;几乎同时,在西欧和北美爆发了史称“大分野”的激烈争论,焦点在于如何评价书写技术对人类文明进步的推动作用,作为书写的对等物,口头传统的性质和作用得到相当充分的讨论。数位来自不同领域的巨擘,如传播学家麦克鲁汉(Marshall McLuhan),结构主义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Levi-Strauss),社会人类学家古迪(Jack Goody),以及古典学家哈夫洛克(Eric Havelock)等,都投身这一波激辩中。认为文字的发明和使用对人类心智的进步发挥了巨大作用的“大分野”派,强调文字才是逻辑思维、高次方运算等的基础,认为前文字社会的文化总体而言是初级的。而“连续论”的秉持者则坚信即便不借助文字,许多文化也发展出复杂的社会组织结构和各方面的知识和文化技术。在这些论辩中,口头性(orality)成为一个反复出现的关键词,并被当作人文学术的一个重要对象,成为后来许多学者或学科的研究领域。
    以洛德《故事的歌手》为代表,口头诗学的基本规则得以建立。不过,该著主要是一部口头程式理论的著作;其宗旨不是要完成诗学法则的建设,而是提供一整套解析民间叙事文本的工具和方法。所以,在该著中,首先将叙事分为三个结构性层次:程式(formula)、典型场景(typical scene)和故事范型(story-pattern)。通过解析这三个层次的叙事单元,可以发现和确立口头叙事的故事讲述构造规则是如何形成并发生作用的。在此之外,洛德还强调了口头叙事的其他环节和维度的属性。例如,在洛德看来,在口头传统中,一首歌(a song)是在“演述中创编”的;而每一次创编,会形成“这一首歌”(the song);而这一首歌与在其他时间、其他场合演述的同一个故事,会呈现这样那样的差别。至于不同歌手演述同一个故事所产生的差别就更复杂多样了,这里暂不讨论。总之,对于口头传统而言,没有所谓“精校本”或“标准本”——这就与书面文学不同。口头诗歌的关键不是口头复诵,而是“演述中创编”。所以,对于口头文学的生产而言,其创作、传播和接受,往往是在同一时空中完成的——这也是大不同于书面文学的。不过,由于《故事的歌手》主要是以“帕里-德学说”(the Parry-Lord Theory)为导引,所以其方法论建设是作者所优先考虑的。于是,该著作在前半部分,没有刻意建构体系性框架;而后半部分,主要是呼应前面的理论设定,并提供样例和材料说明。
    对口头诗学建设的呼唤,要到洛德的《作为口头诗人的荷马》一文才清晰起来。他格外强调了口头诗学与书面文学之诗学的不同。在该论文中,洛德说:“当然,现在荷马研究所面临的最核心的问题之一,是怎样去理解口头诗学,怎样去阅读口头传统诗歌。口头诗学与书面文学的诗学不同,这是因为其创作技巧不同的缘故。不应当将之视为一个平面。传统诗歌的所有要素都具有其纵深度,而我们的任务就是去探测它们那有时是隐含着的深奥之处,因为在那里可以找到意义。我们必须自觉地运用新的手段去探索主题和范型的多重形式,而且我们必须自觉地从其他口头诗歌传统中汲取经验。否则,‘口头’只是一个空洞的标签,而‘传统’的精义也就枯竭了。不仅如此,它们还会构造出一个炫惑的外壳,在其内里假借学问之道便可以继续去搬用书面文学的诗学。”
    随后的一些年中,关于口头诗学的讨论一直没有中断。其间有若干见解对于口头诗学的建设作用甚大,例如泰德洛克(Dennis Tedlock)的文章《朝向口头诗学》。在该论文中,泰德洛克主要意图是说明做什么无益于口头诗学建设。从排除常见错误现象这个立足点出发,他开篇就指出:若是从阅读荷马起步,则我们无法建立有效的口头诗学。随后,他进一步说,假如我们从阅读由那些早期的民族学家和语言学家记录下来的文本起步,也不能建立有效的口头诗学。在泰德洛克的阐释框架中,他也同时认为,假如我们从惯常所见的对书写文本作结构分析起步,也无法建立有效的口头诗学,无论这种文本是来自古代的抄写员还是当代的田野工作者。他警告说,假如我们试图将全景观的、多维度的活形态演述活动纳入某种新时的乃至是扩展了的结构主义的阐释框架中,我们也无法建立有意义的口头诗学。口头诗学从活形态口头传统起步,也从口头传统的参与性(participatory)起步。他根据自身的田野经验断言,假如没有一定程度的参与几乎不可能听到故事。他最后说,口头诗学的发展,不是要看到书写文化的终结,他也无意用有声电影替代评注文本。一宗以演述为取向的翻译或誊写文本,就像戏剧的字幕,是邀请读者去演诵的。总之,他极为精要地总结说:“口头诗歌始于声音,口头诗学则回到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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